在淮陵城,风流艳事向来都是长了腿的风筝,几句闲言碎语的功夫就能传遍所有的大街小巷。
上午岳太守内弟沈轩在城外十里亭捡了个逃难的孤女,下午就成了全城茶肆饭馆里最火热的谈资。有的说,那女子貌若三月桃花,令路过的沈公子一见倾心;有的说,那女子是狐仙所幻化,与沈公子相遇,是为了报答他前世的恩情;还有的说,那女子其实是沈公子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干妹妹,大老远跑来是为了来寻亲兼成亲的……
冯大娘一边拨弄着算盘珠子,一边止不住地长吁短叹,连听闲话八卦的心思都没有了,尤其是看到阿漓端着碗碟进进出出的身影,更是鼻子一酸,难过得都想抱着眼前的陆婆子哭一场。
陆婆子倚着柜台磕瓜子,一脸好奇地凑近情绪低落的冯大娘,询问道:“听说你家阿漓要走了?”
“谁说我家阿漓要走了?!”冯大娘没好气地朝陆婆子翻了个白眼,“阿漓只是告假回乡扫墓,过个十几日就回来了。”
“扫墓——?”陆婆子拖着难听的尾音,不相信地哼了声,“这又不是清明,又没赶上中元,都快立冬的日子扫什么墓?”
“我看啊,”陆婆子朝阿漓的背影努努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她定是早就和哪家酒楼勾搭上了,为了甩开掌柜你这个小地方,随口编的由头。也就欺负你脑子里缺根筋,竟然还信呢。”
“呸呸呸,陆婶子你说话可是越来越不中听了。”冯大娘停下手里的算盘,冷笑起来,“不是我说大话,阿漓待我这个掌柜,可比大多数的闺女伺候亲娘都真。最起码,她不会为了个不知名的野男人抛下爹妈兄弟跑了。”
这一句便直接戳到了陆婆子的痛处,却因是事实又无法还口,只能狠狠地瞪了冯大娘两眼,便气哼哼地甩手走了。
本来冯大娘还觉得自己话说得过了头,准备拿几碟蜜饯干果去陆家茶寮赔个礼,可一看到柜台前满地的瓜子皮,几分自责愧疚立即烟消云散。
“陆老婆子这张破嘴!”
夜越深越静,阿漓将水缸灌满,又看了看收拾妥当的灶台,心里难免有些不舍。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回去莲雾山之后,还会不会再回来。
阿漓轻叹了声,掀开布帘走出后厨,却发现冯大娘还坐在大堂的角落,似乎一直在等着她。
“大娘,你还没睡啊?”
冯大娘笑得很和蔼,朝她招招手,“阿漓啊,过来。”
等阿漓走近,冯大娘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塞进阿漓的手里,嘴上虽是笑着的,眼里却泛着水光。
“店里要招呼客人,大娘明日就不送你了啊。这是你下个月的工钱,你先拿着路上当盘缠。江州离咱们这远,钱不多,你省着点花。去江州必须走水路,船上又湿又冷,你记得多拿些御寒的衣物。”
“大娘……”阿漓感动地说不出话来,吸了几口气才忍住哽咽声,冲冯大娘笑了笑,“谢谢您。”
“好孩子好孩子,”冯大娘红着眼,哑着嗓音继续絮叨着:“就算,就算你真要去别的什么好地方谋差事,也没关系的……只要,只要以后逢年过节得空了,来看看大娘就好……没空来也没关系,只要别忘了,你还答应过大娘,下辈子要给大娘做儿媳妇的。”
阿漓“嗤”地一声笑了,“您放心,至多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
听得阿漓如此保证,冯大娘瞬时安下心来。临上楼去睡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阿漓,“你这回去江州的事崔郎中知道吗?等你回来,就赶紧跟崔郎中商量商量,把你俩的事定下吧。”
说完,冯大娘也不等阿漓回应,就自言自语地往楼上卧室走去,“唉,若是去江州的这一路上,能有崔郎中照应着就好了,我也能更放心。”
阿漓看着冯大娘走进卧房合上门后,才垂下眼,讪讪地笑了笑。
自从那日见过韶光后,崔绍就再也没来寻过她。隔壁医馆进进出出的病人中,不乏美艳风情又善解人意的佳人娘子,他应该是放弃了吧。
也好,也好。
临近冬日,天亮得越来越晚。
阿漓出门的时候,街面上还黑沉沉的如同夜晚。为了方便赶路,她特意换了双软底的鞋面,走在石砖铺就的路面上发不出一点声响。她的这次离开,不想惊动任何人。
阿漓朝巷口走出几步后,在原地停了一会,还是回头看了眼冯大娘的饭馆,以及隔壁的医馆。
须臾,她才又转回身子,紧了紧背上不大的包袱,脚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阿漓没有跟冯大娘说实话,她要去的,不是顺江而下就能到的江州,而是需要翻山越岭罕有人烟的晞州莲雾山。故而,她没有去往临江的渡口,而是一路直奔西城门。
天色虽未亮透,守门的士兵们倒是不敢偷懒,一边打着悠长连绵的呵欠,一边缓缓打开了城门。
阿漓一身寻常农妇的打扮,除了发间的那朵白花,挤在进出城的人群堆里,普通得跟荷塘里的一抹浮萍,丝毫不显眼。
莲雾山离淮陵城不算近,若是步行,即便是昼夜不歇地赶路,也要花上三十来天。为了节省时间,阿漓打算在城外雇一辆车。但在城墙脚下寻来寻去,竟只有一辆没有遮盖的破旧骡车。阿漓又在城门附近等了好一会,天都渐渐亮了,可依旧没有任何过往车马的身影。
没有办法,阿漓只能走近那辆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散架的骡车,朝那个将草帽盖在脸上,斜靠着车架打盹的车夫询问道:“大哥,请问一下,您去不去晞州的莲雾山?”
那顶草帽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地摇头。
阿漓以为他是害怕莲雾山上的那些傀儡师,赶紧补充道:“您不用上山,只要送我到山脚便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仔细数了数,放到车夫手边的车板上,“这是预付的路费钱,等到了莲雾山山脚,我再付给您另一半,您看行不行?”
车夫虽然在脸上盖着草帽,但依旧十分精准地用手抓起了那些银子,在手里来回掂了掂,才懒懒地直起身子,仿佛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有劳您了。”阿漓挎着包袱,刚在车上捡了个稍干净的地方坐好,就听见前头的骡子“嘤嘤”了几声,随即就蹄下生风地跑了起来。
阿漓感觉这骡车底下再加朵云就能飞起来了,不由得笑道:“大哥,您家的这头骡子脚力可真好。”
车夫依旧只是点头,没有出声。阿漓想着,他可能不善言谈,便不再搭话了。
阿漓抱着包袱坐在咯吱作响的车上,脸被疾驰而过的晨风刮得生疼,不得不背坐着,把脑袋埋进包袱里。
在呼啸的风声和不绝于耳的轱辘声里,阿漓突然想起一事,猛地从包袱里抬起头来,不管不顾地就想跳下这辆正急速前行的骡车。
却不料,前一刻还是连车篷也没有的空架子,下一刻就凭空出现了精铁铸成的车壁,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般,将欲逃离的阿漓圈禁在其中。
此时,外头传来的声音,却是雌雄难辨,阴阳不分的,“夫人,您在外游历了这么久,主上甚是想念,特特命小的接您回去。”
“若水!”阿漓又惊又怒地敲打着厚实的车壁,“你速速放了我,不然我撞死在这,夏侯豫亦不会让你活……”
阿漓威胁的话还未说完,一阵莫名的困意当头袭来,她根本来不及挣扎,就倚着车壁一点点地倒了下去。
车夫将头上的草帽取下,露出真实的相貌,白净无须,眉眼细长,而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张弯着诡异弧度的红唇,艳丽像是沾染了鲜血。
只见那红唇一张一合,嗓音依旧是不阴不阳,似笑非笑,“夫人且安睡,醒来便能见到主上了。”
他手中的皮鞭轻轻一挥,车前的骡子像蜕皮一样,褪下原本脏兮兮的伪装,露出真正的模样来——体型硕大如熊,青黑色的皮肤上无半点毛发却有一对形状奇异的翅膀,健壮有力的四肢下生着虎爪,嘴里长着刀刃般的长獠牙,叫声却像是刚出生的婴儿。这样的巨兽突然出现在官道上,自然是吓坏了一众行人,纷纷呼喊着抱头躲避。
见此情状,那车夫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但眼前突然划过的一道霹雳,却令他止住了狂妄的笑。他睁大了眼,瞅着不远处朝他迎面压下来的那团浓墨似的黑云,嗓音因惊愕而变了声调,“这,这竟是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