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漓醒来的时候,刺目的阳光直直地射入眼中,她不得不抬手遮挡。
“醒了?”
崔绍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在耳边响起,惊得她一骨碌就翻身爬了起来,却突然发现身处的地方不是崔绍的医馆,目力所及处都是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像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宅院。而她和崔绍所处的位置,是院中一棵枝叶凋零古树下。
阿漓茫然地张望了好一会,“这是哪?”
崔绍一直靠着树干静静地看着她,等到她发问了才气定神闲地吐出四个字:“沈轩的记忆。”
“记忆?!”阿漓睁大眼睛瞪着崔绍,“我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他的记忆里?”
“我带你来的啊。”崔绍指了指自己,笑得云淡风轻,“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咱们要一起来瞧瞧沈轩吗?喏,他来了。”
果然,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年久失修的院门被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踹开。他们皱着眉打量满园子的杂草瓦砾,其中就有沈轩。
阿漓下意识地就想躲起来,却被崔绍拉住,“没事,咱们不是梦中的人物,他们瞧不见的。”
的确,那几个人在院子各处走动,时不时这里踢踢,那里踩踩的,却将阿漓和崔绍视若无物。
“啧啧,这破宅子里头真的会有宝物吗?”
“废话,这里可曾是南锦国主在宫外修的别苑,这地下保不准就埋了什么珠宝金银古董字画……沈轩,你家不就是倒腾古董的吗,等会挖出来宝贝,你给咱们鉴一鉴。”
沈轩一边低头诺诺应着声,一边漫不经心地走到树下,抬头看着稀稀拉拉的树冠,有些可惜地叹气道:“你们瞧瞧,这树的树龄起码四五百年了,如今却凋敝到这般田地,真是可怜。”
沈轩的话惹来伙伴们的一通嘲笑,“真是个呆子,还把树当宝了。”
“就算是论树吧,可你瞧这纹路粗糙枝干歪斜的,这样的劣等货色当柴烧都嫌烟味大呢!”
“倒是适合用来恭桶。”
“哈哈哈哈……”
在同伴们的笑声里,沈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看了几眼古树,才悻悻地转身离开,跟着其他人一块埋头寻找着所谓的宝物。
“看来,正是因为这样,韶光才留意到他,也算是缘分了。”崔绍从沈轩的身上收回视线,却发现阿漓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抚摸着树干,眼里的情绪似悲似喜。
“阿漓?”
阿漓回过神,喃喃问道:“你是说,这就是韶光?”
崔绍点头,“她还差几天才能修成人形。”
“没想到啊……”阿漓的声音突然就哑了下去,崔绍看见她的眼眸里隐隐闪着泪光,“你怎么了?”
阿漓笑着看向他,笑容里却透着悲伤,“这里,是明徵用来养病的院子。”
“你瞧这几个石头墩子,以前是明徵用来写字画画的桌案。欸,那处塌了一半的房子,是明徵的书房,他总是喜欢埋在书里头睡觉……哦对了,后面还有个很大的膳房,我在那里不是在熬药,就是在做菜,明徵说我活脱脱就是个烧火丫头……”阿漓说着说着,一颗泪就从眼角滑落下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抬手抹着眼角,脸上的笑容却不减:“真是的,明徵都把我休了,我还有什么资格为他难过。”
崔绍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转过身去,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各怀心事的两人在树下无言静默着,而那群探宝的年轻人却是一场热闹,在废墟里翻了个尘土飞扬却也只摸出了几片碎瓷破瓦,颇为失望泄气。
“算了算了,这也只是个宫外的园子,即便真有宝贝肯定也被挖光了。”
“与其在这荒草堆里乱晃,还不如去池老头的宅子里看看,那里头的地下肯定还有不少!”
“那赶明儿你去池府挖挖看,若是有再来叫上兄弟几个……”
“呸,触了池老头的霉头,我爹铁定打折我的腿!”
“走啦走啦,什么都没捞着还弄得一身灰,真够晦气的!沈轩,再不走天都黑了!”
“诶诶,来了。”落在后面的沈轩,着急忙慌地想要赶上同伴们,却在经过那棵古树下时,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面朝黄土地摔趴在地上,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这老树八成是看上你了,不许你走呢!”
“你留下来给树当新郎官吧,哥几个先走了。”
沈轩正想赶紧爬起来,却看见眼前树根突起的地方,有个不深不浅的小坑,坑里隐隐埋着些什么。他瞬间眼睛一亮,准备伸手去挖。
崔绍见状,袖摆一挥,就无来由地刮起了大风,风里夹着沙石尘土,吹得沈轩根本睁不开眼,也顾不上挖宝贝了,歪歪斜斜地就往大门外跑去。
等沈轩再也没了踪影,崔绍又是一挥衣袖,风沙瞬间就停了下来。
崔绍弯下腰在那坑里拔了几下土,就取出了个锈迹斑斑的小木箱,掂量了几下还挺沉的。
“你见过吗?”
阿漓走近看了看,轻轻摇头。
木箱上锈蚀严重的锁形同虚设,崔绍方一碰触就砰然坠地,箱盖也随之弹起,现出不少的玉石珠串金银锭子。
崔绍笑了,“韶光还真是大方,攒了几百年的家底都舍得送出去。”说着,他伸手在金银堆里翻了翻,又从底下找出一叠泛黄的画稿和一本薄薄的书册。
崔绍神情微动,故意在取出画稿时遗落了几张,趁阿漓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时,偷偷将那本书册藏进了自己的袖中。
“这些画……”阿漓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画,每一张上画得都是同一个女子,或颦或笑或嗔或喜,栩栩如生人,都是她的模样。
“果然。”崔绍将那些画稿一一翻看完,转身递给阿漓,脸上的笑意味深长,“物归原主。”
阿漓颤声:“我、我从不知道他,他还曾画过这些……”
“韶光会选择幻化成你的容貌,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沈轩这样的凡夫俗子要想不被迷住,也是很难的啊。”
阿漓没有再出声,握着画稿的手却是越收越紧。
“这些画稿你收好,咱们该回去了。”崔绍本想直接用手捂住阿漓的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用衣袖挡在了她眼前。
阿漓只觉得身边旋起一阵疾风,脚下陡然失重,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坠下去的时候,又踩上了坚实的地面,身边传来焦急的女声:“崔先生,阿轩怎么样了?”
当遮在眼前的衣袖放下时,阿漓才发现身边的环境又变了,是间陌生的卧房。
而房里榻上躺着的,是双目紧闭的沈轩,而站着一旁满脸不安的是他的姐姐,沈氏。
阿漓看见沈氏,下意识地往崔绍身后退了几步。
“夫人放心,令弟与韶光之间的机缘已断,他已经忘了与韶光的种种,很快便能苏醒过来。”
沈氏看着沈轩渐渐恢复血色的面孔,终于是安下心来,“多谢,多谢崔先生,这段孽缘总算是了结了。”
她放心下来之后,也看见了崔绍身后的阿漓,很是陈恳地向她致歉赔礼,“阿漓妹妹,之前妾身为了舍弟之事,多有冒犯得罪,还望妹妹海涵见谅。”
沈氏叹息了几声,“两日前,韶光来找妾身,详述了她与阿轩的这桩情孽。妾身虽略知些玄门法术,却也没有换脸移皮的神通。眼见着阿轩因不能与韶光相见,而一日日憔悴下去,不得已妾身才起了歹意……所幸,阿漓妹妹并非凡人,才没让妾身铸成大错。”
阿漓垂着眼微微欠身,只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夫人严重了。”
沈氏看着阿漓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榻上传来沈轩虚弱的声音,“姐,我、我这是怎么了?”
沈氏赶紧上前,扶着沈轩的额头,轻声温柔道:“没事没事,你只是发热睡了一觉,醒了就好。”
沈轩侧过脸,打量着崔绍和阿漓,“这两位是?”
“这两位是给你瞧病的郎中,多亏了人家费心,你才能这么快醒过来,还不快谢谢人家。”
沈轩勉强直起身子,朝崔绍和阿漓拱手,“有劳二位了,多谢。”
沈轩向他二人投来感激的目光,并没有在阿漓身上多停留,看来他真是全忘了。
阿漓暗暗松了口气。
“既然沈公子无碍,在下便先回医馆了,告辞。”崔绍也不等沈氏和沈轩回应,就大步朝屋外走了出去。
阿漓仍对之前的事情心存着芥蒂,虽对沈轩的字迹好奇,却并不想独自面对沈家姐弟,只好紧跟着崔绍走了出去。
阿漓打量着四周,瞧见了那一大片开着莲花的湖水,认出是太守府,下意识地又靠近了崔绍几分,“沈轩既然已经全忘了,那韶光怎么办?”
崔绍走在前面,语气淡淡地回道:“她施法将沈轩困在梦境里,自以为是长相厮守,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既然梦碎了,她也该死心了。”
阿漓有些怅然,点点头,“有些缘分,的确是强求不来的。”
“只有人和人之间的才是良缘。”崔绍突然止步回头,看了身后浓密的树丛一眼,笑得别有深意,“不过,如果她能想明白,也许,还会另有转机。”
阿漓听出他不想明说,索性也不再问,“你昨天夜里给大娘编的是什么谎话?”
“这个啊,”崔绍朝阿漓挤挤眼,“当然是实话实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