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夜看着阿漓脸色不佳,步子也不似来时的轻快,只当她是因纵情声色的夏侯豫而伤到了心,不由得安慰道:“夫人勿忧,大人只是爱热闹罢了。夫人不在的这五十年里,这国师府的女主人一直只是您。大人待您,还是一如往昔的。”
阿漓听着这几句不在点上的安慰话,胸口依旧沉闷,但还是勉强朝靳夜笑了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替所有人说好话。”
阿漓从靳夜手中牵过正打着饱嗝的驷,又回望了一眼望月台的方向,“靳夜,你们也守了他这么些年,该报该还的也都两清了,能走的时候就走吧。”
靳夜侧过脸,那半张铁面具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轻声笑着说,“夫人,您不懂。”
“是啊,我不懂。”阿漓跃上驷的背,居高临下地看着靳夜,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我若是你们,早逃跑八百回了。”
“夫人!”就在阿漓准备让驷驮着自己离开时,靳夜突然又朝她喊了一声,将个香囊大小的布袋抛到阿漓怀中,“夫人在外游历时,若是路过青州蒲山,可否替我将此物埋在蒲山山脚?”
“这是什么?”
面具不挡住的眼眸和半张脸上,在一瞬间露出了无限的光彩,但最后只化作淡淡的哀伤与无奈,“一段往事。”
阿漓一愣,突然觉得靳夜好像还没被夏侯豫荼毒到不可救药,还有被拯救的可能性,于是很爽快地点头应下,“好,你多保重,再会。”
天色开始泛白时,趴在驷背上的阿漓已经能看清楚出莲雾山的山形,飞得再近些时甚至能隐隐看到山顶上一块占地巨大类似比武场的空地,掩在云雾缭绕中,竟有些仙境的出尘不染。
阿漓深吸了几口气,暂时放下脑中关于穹海的杂乱念头,低下身附在驷的耳朵边,抬手指着山顶上的那块比武场,“指不定若水和辛决就在哪个山口等着咱们呢,驷,咱们直接去那。”
驷吟叫了一嗓子,扇着翅膀就急速飞了过去。
比武场上空的雾气,因驷的翅膀旋起的大风而散得差不多,渐渐现出全貌来——偌大空地边缘处的一大片阴影不是树影,而是数十道人影。
阿漓突然觉得有些不妙,“驷,离开这!”
但驷却像完全没听懂一样,仍然朝前飞着,甚至是径直朝人影聚集的方向飞去。
“驷……”阿漓正欲贴近驷的耳朵,提高嗓音,腰身处却突然一紧,像是要被人拦腰抱起。
阿漓惊得顺势往后一撞,用背撞开身后那个坚硬如铁的物体,紧接着就蜷着身子,从驷的背上滚落。好在已离地不高,除了蹭了满身的灰土外,倒也没受伤。
阿漓赶紧从怀中掏出那枚夏侯豫给的玉佩,朝前方的人群处高声喊道:“诸位,我是奉夏侯国师之命前来拜谒,还烦请通报偃师门的四位长老。”
她的话音刚落,前方却飘来一声阴阳怪气的笑声,“夫人总算是来了,若水在此恭候您多时了。”
是若水!
阿漓想逃,却听得“轰”的一声,竟是驷庞大的身躯挡在了身后,截断了自己的退路。
“真乖,这些年主上没白养你。”若水一边不慌不忙地将驷牵到自己身侧,一边满脸得意地朝阿漓打了个响指,定住了她的身形,“夫人,你最好别乱动,这里的傀儡师可不是我这样的君子,是不会对你客气的。”
动弹不得的阿漓,又惊又怒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若水,以及站在他身后黑压压一片的傀儡师和傀儡。她竟不知道,夏侯豫与莲雾山的傀儡师也有勾结?!难不成六十年前,淮陵城的那群傀儡师也是夏侯豫使唤来的?
若水咧着他那张烈焰红唇,朝阿漓笑得十分可怖,“夫人,这儿可是你自己要来的,可怨不得主上。驷我会让人送回国师府的,请夫人放心。来人,请夫人移步。”
说着,若水身后就闪出个面容清秀嘴角带笑的女子,神情举止虽与常人无异,但双目无神表情呆板,不会说话,却力大无比,单一只手就将阿漓稳稳抱起,想扛沙包一样倒放在肩上。
这是个傀儡。
阿漓的腹部被傀儡坚硬如铜铁的肩头撞得很疼,疼得她差些流出泪来。阿漓在心里对自己的大意一顿痛骂,这已不知是第几次被夏侯豫算计了。
当年她被夏侯豫送到明徵身边时,他曾口口声声答应她,只要她能拿到南锦国的兵阵图,就放她回穹海……后来,夏侯豫又答应她,只要明徵开城受降,就会放她和明徵一起离开……再后来,夏侯豫说只要她当这个国师夫人,他就帮她找明徵的转世……
阿漓越想越气,“骗子”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夏侯豫的厚颜无耻了,若非的确是因为明徵曾对夏侯豫有亏在先,她一定要把他去头去尾地剁碎了炒成菜,再扔进河里喂鱼虾!
“夫人,您先去休息。待会,可有位远来的贵客,要你招待呢。”用极尽讽刺的语气说完后,若水炫耀似的从阿漓手里拿回夏侯豫的那枚玉佩,便让一个傀儡师指挥着扛着阿漓的傀儡,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阿漓没有心情理会若水的嘲讽,只想冲破缚身术。但无奈若水的法力远在沈氏之上,阿漓连咬舌头的劲都使不上,只能任凭傀儡扛着自己,听着若水刺耳的笑声渐渐远去。
女傀儡扛着阿漓走出比武场,领着她们走在前面的亦是个女子,显然是这个女傀儡的主人,是个傀儡师。
从阿漓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个女傀儡师的背影,身形十分娇小,若不是她手背上干皱如核桃的皮肤和粗粝苍老的嗓音,阿漓几乎要以为她不过是个女童。
“为妖物卖命,白白脏了偃师门的颜面!什么大局不大局的,偃师门的基业迟早毁在这群混账家伙手里!”
听着那个女傀儡师的骂声,阿漓的脑子又乱了起来。果然,夏侯豫早就将莲雾山上的傀儡师收归麾下了,怪不得他能稳坐国师之位六十多年,那些敢对他有异议的,恐怕都被这群傀儡师和他们的傀儡们给收拾干净了。而夏侯豫默许自己来莲雾山,恐怕也不止是让她自投罗网,被若水嘲笑捉弄这么简单吧。若水口中的所谓“贵客”,又是什么人?
阿漓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那些想不通的问题时,女傀儡已经扛着阿漓走进一间房屋,当真把她看作沙包一样,将她整个人重重地扔到了地上。不能躲避又发不出声的阿漓,疼得只能皱眉吸气。
那个女傀儡师很不客气地抓起阿漓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直接就摁进那个傀儡端来的水盆里,“大清早的,就由我这个‘玄’字堂的门人伺候你洗脸,你真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什么狗屁国师夫人,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乡野村妇,也敢进我偃师门作威作福……”
那个女傀儡师正骂在兴头上,完全没有留意到阿漓一直僵着的手已经绕至她后心,只用力一劈,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就侧身栽倒在地。
已解开缚身术的阿漓从水里抬起脸,不急不缓地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渍,“看来他们忘了提醒你,千万不要让我沾水。”
没有了傀儡师的指挥号令,傀儡跟木头桩子没什么区别。阿漓刚推开女傀儡准备离开,一个提着水桶的少年带着阵风就蹿了进来:“赵姑姑,您要的水……”
少年手里的桶瞬时坠地,双眼瞪得跟铜铃一眼,看看满身狼狈的阿漓,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女傀儡师,“你……”
不等他的话出口,阿漓一个箭步上前,掐住他的双颊,强迫他吞咽下一粒丸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三日内没有解药,你就会肠穿肚烂,化作一滩血水!”
少年惊恐万状,哭丧着脸道:“好汉……不,女侠饶命,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只是个孩子……”
“嘘——”阿漓捂住他多话的嘴,看了看外头的动静,“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我自然会给你解药。”
少年说不出话来,只能冲阿漓忙不迭地点头。
“带我离开这,”阿漓慢慢松开手,随时留意着屋外的声响,“替我找个安全能藏身的地方。”
“好好好。”少年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回身扒下那个女傀儡身上的衣服。
阿漓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将女傀儡的衣服套在阿漓身上,冲她憨憨地笑出一口大白牙,“这屋院外头围着好几圈人呢,你只要出门准被发现。你一会不要出声,就扮作傀儡,我有法子带你出去。”
阿漓半信半疑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少年脸上灿烂的笑容立马一收,换出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我、我这不也是为了活命嘛。帮了女侠脱困解围后,我是不是就能讨到解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