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的崔绍正因意外而不解,这厢的阿漓却有意料中的发现。
阿漓不会看诊,趁何卿卿和崔绍都聚在纪少川身旁,便抱着药箱躲在一旁,四处打量起这件屋子来了。她在进这主屋前,便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异样。等进了屋,尤其到了内室后,这种异样的感觉就越来越强。
可阿漓在屋子里大致转悠了一圈,除了光线太暗了些,熏香太浓了些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应该啊……
阿漓闭上眼回忆了片刻,有一物在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来。她立即睁开眼,疾步走向何卿卿梳妆的铜镜前,果然在首饰盒旁发现了那件物品——一把首尾雕刻着鸳鸯纹饰的白玉梳子。做工倒是精美,可惜中间缺了一齿。
“纪公子的确身怀有孕,在下……”听见崔绍的声音突然响起,阿漓赶紧将那把梳子藏入自己的袖中。
“胡说!”一直怏怏的纪少川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若不是一旁的何卿卿及时拦住,他可能都已将崔绍扑倒在地上,嘴里却是止不住地骂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江湖骗子!骗子……”
但正是因为纪少川的激烈动作,他身上裹着的被褥尽数散落,显出他一直努力隐藏着的大肚子,就像是在衣服里塞了半个西瓜,几乎将单薄的里衣撑破,显得既滑稽又可怜。
“在下医术不精,还请纪公子另请高明。”崔绍看了眼怒目圆睁的纪少川和泪眼朦胧的何卿卿,无声地摇摇头,拉过站在身后看得有些呆的阿漓,“咱们走。”
“滚!都给我滚!滚!骗子,都是骗子……”
崔绍和阿漓刚刚走出屋门,屋内纪少川的斥骂声陡然停住,转而又传出的是一阵阵的呕吐声,那么大的动静仿佛是要把心肝脾肺肾都一齐吐出来。
阿漓抽了抽嘴角,凡人怀孕还真是辛苦。
何卿卿倒也不好意思让崔绍与阿漓走回去,但安排的马车却没有来时的那辆宽敞,以致于阿漓即使是整个人缩在角落里,也不得不与崔绍的腿并排挨着。
阿漓一边仍努力地往缝隙里挤,一边在心里抱怨崔绍的腿长那么长做什么,不仅浪费布料,还尽碍事。
看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纸片人的阿漓,崔绍忍住笑,反而故意又往她身边挤了挤,还不忘趁机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喜欢那柄梳子?”
阿漓一愣,“什么?”
崔绍用目光扫了扫阿漓的衣袖,“那白玉梳上的鬼气太重,你即便是鲛人,也难承受的,我替你毁了吧。”
“别啊,”阿漓下意识地护住藏在袖中的梳子,“这梳子也许能救纪少川一命,必须得留着。”
“哦?”崔绍微怔,但立马又换出谦逊受教的模样,“愿闻其详。”
阿漓纠结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如实告诉崔绍,“我昨天跟你说过,我以前见过男子怀孕的。那人就是褚骓,你应该也听说过他吧,五十年前名震四海的‘杀神’将军。也许是杀孽太多,他膝下一直没有子女,只有一个养女,唤作‘兰漪’。褚骓待兰漪甚好,好到兰漪对他这个养父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感情。可褚骓也不傻,察觉出后立即就为兰漪寻了门亲事,把她嫁了出去。唉,兰漪在出嫁前没有任何异样,但却在出嫁的当天,在迎亲的花轿里吞金自尽了。”
五十年前的那天,阿漓就在将军府,她亲眼看见褚骓在听闻兰漪自尽的消息后,吐血倒地不省人事。此时想来,褚骓对兰漪,恐怕也超过了父女之情的界限吧。
阿漓长长地叹了口气,“兰漪死后,褚骓就大病了一场,卧床两月后的某天,突然被诊出了喜脉。当时也是震惊了所有人,找了诸多法子皆不顶用。”
“后来是夏……咳,是个坏事做尽的人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救下了褚骓。而在他肚子里的,其实是兰漪死后未散的魂魄。因为兰漪生前的怨念太深,所以死后一直徘徊在褚骓身边,也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才钻进了褚骓的腹中。为防兰漪的魂魄再做祸事,就把她封印在一把梳子里。喏,就是这把。”
崔绍看着那梳齿的断处,“原来的封印被毁,这梳子已经困不住她了。”
“是啊,但这把梳子是兰漪出嫁前,褚骓送给她的,上面还残存着封印。用处肯定还是有的,具体怎么用,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崔绍笑着点头,“行,你有主意就好。”
“这把梳子也算是他们的见证了,唉,其实当时褚骓是想把肚子里的胎儿生下来的,说什么要全父女之情。可惜,他肚子里的鬼胎只是一心想要他的命而已。经过这样的折腾,褚骓在一年后也郁郁而终。听说这把梳子是随褚骓一同入土葬了的,也不知怎么竟会出现在何卿卿的梳妆台上。”
阿漓说完那桩往事的经过,不禁唏嘘连连,“那就是段孽债啊,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欸,你怎么总挤着我呀,你那边还空着一大块呢,往外挪挪,快挪挪!”
因为袖中揣着那把梳子,阿漓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以致于当崔绍又早早关门,兴致勃勃地等待开饭时,却发现饭糊了,菜也焦了。
崔绍看了看桌上惨不忍睹的菜相,又看了看垂首站在角落等着挨骂的阿漓,一边摇头叹气,一边自顾自地挽起袖子,“你这是变着法子,逼我亲自下厨呢。”
阿漓目瞪口呆地看着崔绍在几乎可以摧毁整个厨房的大火中待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折腾出的却只有两个红薯。
崔绍扒开红薯皮的一角,递给阿漓,笑得像个邀功的孩子,“来,尝尝。”
阿漓很是勉强地咬了一口,倒是有些意外,“嗯,味道还不算太糟。”
崔绍显然觉得阿漓只夸红薯还不够,又厚着脸皮追问,“除了这个,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了吗?”
阿漓想了想,先是摇摇头,后又想起来什么,赶紧点点头。
“今天的这餐,”阿漓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一脸期待的崔绍,“不会算在路费里吧?”
临近深冬腊月,夜里也越来越冷了。
崔绍虽然知道阿漓作为鲛人,并不十分惧冷,但还是在卧房里为她备下了足够多的棉被。阿漓和衣躺在铺着几尺厚棉被的床榻上,对崔绍的愧疚感又多了些。
明明是自己有求于人,眼下却占着人家的卧房,睡着人家的床榻,连吃用都是人家的钱……阿漓越想越不明白崔绍对自己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崔绍显然对她的来历和过往一清二楚,她无色无财无势,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可没等阿漓细想下去,卧房的门突然被轻轻叩响。阿漓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那把玉石梳子,心里却大大地松了口气,果然来了。
“夫人,是我,兰漪。”门外传来幽幽柔柔的嗓音,像是暗夜深渊中传出的莺啼,婉转悦耳却凄寒诡秘。
阿漓不慌不忙地从床榻上起身,点亮房内准备好的所有灯烛后,才慢腾腾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个红衣女子,面孔僵白鬼气横生,眼眸幽深目光涣散,衬得眼下的一颗泪痣格外鲜红,而一身拖曳于地的红色衣裙,暗纹繁复绣工出挑,倒不似寻常衣裳,更像是新嫁娘穿的嫁衣。
阿漓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兰漪,许久不见了,请。”
跟着阿漓走进点满灯烛亮如白昼的屋内,兰漪下意识地抬手掩住了眼。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这般灼目的亮色了,长久地被困在暗无天的逼仄空间里,对这种耀眼的光芒感到没来由的感到恐惧。
兰漪慢慢放下遮光的手,抬眼细细打量着阿漓,又慢慢将目光移至她手中的那把玉石梳子,弯起唇角,苦涩地笑了几声,引得那颗泪痣也微微一动,“人世真是小,没想到竟会再遇见夫人,夏侯国师是不是也在?”
“他不在淮陵,所以你不妨跟我直言,”阿漓收起脸上的笑,朝兰漪走近一步,“纪少川的病,可与你有关?”
“夫人还不知道?”兰漪僵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伸出干瘦如骨的手指,戳向阿漓的眉间,“原来,夫人只记着我,却忘了他啊。”
阿漓来不及躲避,只感觉眉心吸入一阵沁骨的寒意,脑中突兀地浮现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但褪去几道皱纹、胡须和黝黑的肤色后,竟变成一个白净俊俏的年轻公子,是纪少川。
她愕然抬头,看向似笑非笑的兰漪,“纪少川和褚骓……他们怎么……他们……是转世?”
虽然阿漓之前有猜到,纪少川的病是兰漪在其中作祟,却怎么也没将四十多岁的褚骓与二十出头的纪少川联系在一起。毕竟,一个是号称“杀神”的大将军,一个是躲在妓馆里的病公子,这二人的差距实在是大了些。
“那、那纪少川腹中的,”阿漓看向手里的白玉梳,却渐渐糊涂了,“不是你,又是谁?”
“是我们的孩子啊。”兰漪忽然笑了起来,死气沉沉的眼中有了几分光彩,“再过两三个月就要临盆了,不知道这孩子是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
“你、你和纪少川的?!”见兰漪笑着点头,阿漓惊得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兰漪,没想到现在的她,比当初还要疯狂。
“何卿卿睡前,总爱用这梳子梳头,所以我每晚都能借着她的肉身,与少川同床共枕交颈而眠。”兰漪一边轻言细语地柔声说着,一边就将那把白玉梳从阿漓手中夺了回去,“可我的孩子,怎能从何卿卿那种女人的肚皮里生出来,自然,只能靠少川了。”
“兰漪,你听我说,即便纪少川是褚骓的转世,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的,这个眠花宿柳的风流公子并不是原来的褚骓啊。而且,褚骓欠你的,他当年已经用命还你了……”
“还?他欠我的,何止是一条命?若桩桩件件都要他还,他十辈子都还不清!不过你说的没错,少川的确不是褚骓,他比褚骓更懂得该怎样哄女人开心。相比那个不解风情的养父,我倒是更喜欢这个会疼人的情郎。”说着,兰漪自己就捂嘴轻笑了起来,那颗红色的泪痣却在烛光中显得有些刺眼。
“可、可是人鬼生子有违天道啊,”阿漓十分艰难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依旧竭力劝说着兰漪,想让她回心转意,“你可还记得,夏侯豫曾说过,这样的逆天之举,必将引起天怒。若是纪少川当真将孩子生下,他性命难保不说,整座淮陵城都可能因此承受上天降下的灾祸,也许是大旱,也许是瘟疫……”
兰漪大笑,眉眼里皆是蔑视一切的不屑,“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难道你要我为了那些不相识的陌生人,舍弃自己的孩子?!”
看着欲言又止的阿漓,兰漪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去,“夫人,此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事到如今,无论谁要阻止我,就算是夏侯国师,我也会将他撕碎!”
今明后三天都有更新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