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漪刚刚拂袖离去,崔绍就从楼梯口的暗角走了进来,看着垂头丧气的阿漓笑道:“怎么,和故人叙旧,叙出无限伤感了?”
阿漓颓然地剜了崔绍一眼,“你偷听多久了?”
崔绍屈着手指敲了敲墙壁,“我一直在楼下睡着,只不过这墙的隔音太差,我以为你又被哪路妖魔附身在梦里说胡话,担心你才上来看看的。”
阿漓也懒得理会这蹩脚的借口,只唉声叹气地在床沿边坐下,“看来这一劫是难躲过去了。让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爱人也许还有几分可能,可让一个母亲放弃她的孩子……”
“从纪少川的脉象上看,他腹中的确有个胎儿。既然现在已知道是鬼怪作祟,只要除了作祟的鬼怪,那个所谓的胎儿自然不会存在了。”
崔绍一边说着,一边很是自然地在阿漓身旁坐下,“可需要我帮忙?”
阿漓摇头,“我当然知道,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除去兰漪。可、可是,兰漪她亦是可怜的。难道要因为一人的前世今生,让她死去两次?唉,也怪纪少川上辈子的人命债太多,这辈子又到处惹桃花债,不然也结不出这样的恶果。”
阿漓对褚骓从来就没有过好感,当年就是他带着北鄞的大军攻破南锦的数十座城池,最后兵临淮陵城下。曾有段时间阿漓常常想,如果褚骓的兵马来得没有那么快,也许她还能救明徵一命……故而,阿漓一直对因褚骓而死,又间接害死褚骓的兰漪颇有同情和好感。
“褚骓手上的人命那么多,或许一开始,兰漪接近他的目的也不纯粹,只不过,人心是最容易改变的,从不择手段要置你于死地,到不择手段也要与你长相厮守,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阿漓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怪不得她总是同情兰漪,原来她与兰漪的境遇曾是如此的相似。
“纪少川这样的纨绔死不足惜,但他腹中的孩子一旦降生,恐怕淮陵的百姓就危险了。”阿漓双手握拳,轻捶着床沿,一想到冯大娘可能因此而受连累,就不由得恨自己的能力有限。
难道真的要让兰漪再死一次……
坐在她身旁的崔绍意外地一直沉默着,以致于阿漓以为他早已离去,抬起头时却不经意地撞上了他的眼,满满的都是心疼与怜惜。
阿漓只觉得心头蓦然一震,这种眼神在很多年前,她是曾见过的。可不等她细瞧,崔绍已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时辰不早了,睡吧。”
阿漓张了张口,却直到崔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她的嘴里也没能发出声音。她取下发间的那支白花簪,静静地凝视了许久,才将房门关上,把室内的灯烛一一吹灭,重新躺回由数层被褥堆积成的松软床榻上,强迫自己闭上眼入睡。
心事繁多的阿漓自然是一夜无眠,干脆早早地就下楼准备早饭,却发现本应该睡在药堂中的崔绍不知去向,被褥方方正正地搁在一旁,好像昨夜就不曾被用过。
阿漓正纳闷着,医馆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崔绍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看见面前的阿漓,笑得很开心:“阿漓,我回来了。”说完,就双臂一张,将阿漓整个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阿漓感觉浑身的血都瞬时涌进了脑子,四肢僵硬动弹不得,等反应过来想要用力推开崔绍时,耳边却传来他软软糯糯的声音,“我想吃核桃酪了,等下给我做核桃酪吃,好不好?”
阿漓被他近似撒娇的嗓音弄得不知所措,一时竟忘了要摆脱他的怀抱,以致于鼻间被浓浓的酒气萦绕住,“你、你喝酒了?”
“没有,”崔绍将阿漓从自己的怀里松开,朝她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眉眼弯弯,一脸真诚,“我答应过你,不喝酒。”
“我要去睡觉了,睡醒了,就要吃阿漓做的核桃酪。”崔绍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边脚步稳健地走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房,还不忘关上了房门。
阿漓呆愣在原地,若不是医馆的门还半开着,她定要以为方才的一幕是个荒诞离奇的梦。直到脸颊烫得如火烧一般,她才又羞又怒地冲上了楼,用力拍打着卧房的房门,“崔绍,你给我说清楚!”
待崔绍睡醒时,已是傍晚掌灯时分。
崔绍拖着沉重的脑袋缓步下楼,看着坐在楼下正在剥核桃的阿漓,难得露出一脸的迷糊,“我怎么睡在房里了?”
阿漓将手里的核桃仁捏碎,瞧也不瞧崔绍一眼,语气极为生硬道:“那是崔郎中的卧房,崔郎中不睡在那,还能睡在哪?”
崔绍很少喝酒,但饮酒必醉,还会把醉酒后说的话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虽然记不得自己醉后干了些什么,但显然那些惹到了阿漓,后悔来不及,只能亡羊补牢了。
崔绍腆着笑脸,与阿漓隔着张桌子坐下,“幽冥地府的崔判官是我父亲的同族兄弟,也算是我的伯父,不陪长辈喝点酒把他哄开心了,怎么能借到宝贝?”
说着,崔绍就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和一支毛笔,果然吸引得阿漓放下手中的核桃,凑上近前惊奇地打量,“这难道是生死簿和判官笔?”
崔绍笑着朝面露惊疑的阿漓解释道:“没错,纪少川腹中的胎儿违背天道,不会被记录在这生死簿上,即便顺利生下,也不会被六界任何一界所承认。我想,没有一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容于天地间。如果兰漪姑娘也是这般想的,那么一切就都好商量了。”
阿漓惊喜地连连点头,“你这样逼兰漪做选择,倒是能有几分把握。”
崔绍扫了一眼阿漓的衣袖,“那柄白玉梳还在你这吧。”
阿漓一怔,她昨夜借着屋内烛光大盛,用了个障眼法,让兰漪夺去的梳子是假的,真的一直藏在她的袖中,就是为了逼兰漪在今晚再次现身。可崔绍又是怎么知道的?
崔绍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看来你是打算在今晚,用那柄梳子了结这事。”
“是,”阿漓承认,“那柄梳子虽缺了一齿,却仍有那个人封印的力量,足够让兰漪魂飞魄散了。兰漪可怜,但淮陵城里数十万无辜的百姓更可怜。”
崔绍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可你应当清楚,你们鲛人的体质其实比凡人还弱,‘杀鬼’后的反噬力足以毁了你自己!”
阿漓垂下眼,“我知道。所以你拿来生死簿和判官笔,相当于救了我一命,谢谢你。”
崔绍没想到阿漓的道谢来得这么快,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那这救命之恩……”
“那我就不跟你计较早上的事,就当是功过相抵好了。”阿漓将剥好的一大碗核桃塞进崔绍的手里,“你睡了一整天没看一个病人,厨房昨天又被你烧了,喏,这碗核桃就给你当晚饭和夜宵了,省着点吃啊。”
子夜的更声刚刚敲过,一阵阴冷的疾风径直地撞向医馆的大门,“砰”地一声,门就被撞开。
风像是察觉到有危险一般,猛地想往后退,可为时已晚,背后的门已经被关上。而阿漓很从容淡定地坐在不远处,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把白玉梳子。
寒风在原地打了个旋,现出了一袭红色衣裙的人影,是兰漪。
“哼,”兰漪回头看了眼站在大门处的崔绍,讥讽地笑道:“夫人还是像以前一样,爱找帮手。”
阿漓也笑,“我比不得你,只是个弱女子。”
兰漪脸上的讥讽意味更浓了,“夫人处处都有贵人护佑,弱些又何妨?而我能依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时时都要提心吊胆,就是唯恐自己的真心被你们这些人欺骗利用!”
阿漓有些愧疚,“我骗你,也是希望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又在撒谎!”兰漪用瘦骨嶙峋的食指指着阿漓,五官因愤怒而显得狰狞,“你骗我,为的难道不是要再‘杀’我一次吗?我被你们封印了五十年还不够,如今要让我魂魄尽散你才满意吗?!”
说着,兰漪就朝阿漓飞身扑了过去,可就在她的长指甲离阿漓的喉咙不到寸许时,眼前的阿漓倏然消失,周围的场景也像水纹一样渐渐散开,光线黯淡的室内,两个模糊的身影一坐一立,传来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无论多强的封印都有时限。褚骓,你在战场上征伐了将近三十年,应该比我更清楚斩草除根的重要性。”
“国师,兰儿既然不愿意去地府投胎,那就让她留在人间吧。她虽然不认我这个父亲,但我却不能看着她这个女儿在我面前死去两次。就算她日后还要来找我报仇,我也无怨,到时候,还请国师勿要再阻拦她。毕竟,当初是我下令屠尽了她所有的族人,我厚颜无耻地当了她十年的父亲,最终却还是害了她。我、我的确是该死咳咳咳咳……”
“你的阳寿将尽,让府里人准备后事吧。念在你为我谋事多年的份上,我会去地府帮你说说情,减轻些你的罪责,好让你能早日投胎转世。”
“多谢国师……我这样杀孽深重的罪人,即便是投入畜生道也无怨言。只希望,再遇见兰儿时,我不用再是‘仇人’或是‘父亲’的身份,那样,太辛苦了……”
等崔绍将幻境收起,兰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阿漓走近蹲下,扶着兰漪颤抖的背,轻声劝慰道:“即便你不相信,这也是事实。你的真心并未被褚骓辜负,褚骓最后也是因你而死,你的灭族之仇也算是报了。前世的债已经偿尽了,你又何必再搭上纪少川这一条性命?如果你在乎的,只是腹中的那个孩子,那你也应该知道,这个孩子非人非鬼,在生死簿上没有姓名,根本就不被天地所容。纪少川死了,你要让你的孩子跟着你,在人间或是地府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吗?”
兰漪猛地抬头,泪水盈睫,死死地抓住阿漓的手臂,“夫人,我知道您能帮我的,您帮我去求求夏侯国师,他一定有法子的……”
“不用求别人,”崔绍将阿漓从兰漪的手下挣脱,护在身后,然后在兰漪的面前取出生死簿和判官笔,“我就能帮你。”
“只要你把这个胎儿转到凡人女子的腹中,我便替你在这生死簿上添一个位置,如何?”
兰漪止住泪,半信半疑地看着崔绍,“你所言,当真?”
“你若不信,权当我没说,反正过两日就要还回去了。”崔绍收起生死簿和判官笔,作势要离开。
“等等。”兰漪从地上站起,挡在崔绍和阿漓面前,“我可以答应,但我有一个条件。”
兰漪顿了顿,尚带着泪痕的脸上又露出笑容,“或者说,是一个心愿。”
阿漓看了眼崔绍,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朝兰漪点点头,“你说。”
“我要和纪少川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