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郎中“金屋藏娇”的消息,只半日的功夫就在街坊邻里间传开了。
这事刚从陆婆子的嘴里传进冯大娘的耳朵尖时,冯大娘急得连手中的锅铲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怒气冲冲地赶到隔壁的医馆,却只见到个一闪而过的素色背影和笑得一脸和气的崔郎中。
冯大娘压着满腔的怒气,朝崔绍十分勉强地咧了咧嘴,用手中的锅铲指了指屏风后,“崔郎中啊,里间那位,是崔郎中家的娘子吗?怎的不让大伙见见,日后街上遇到也好打招呼啊。”
崔绍半垂着脸,神情黯然,“惭愧惭愧,内子幼年得过天花,伤了容貌,故而甚少在外露面。前段时间因为感了风寒,一直在楼上养病,近些日子才有些好转,在下便让她偶尔下楼走走,不想竟让各位高邻产生了误会,实在对不住。”
冯大娘一向是嘴硬心软的,听到这,之前要为阿漓抱不平的想法瞬时消了大半,反倒是十分的同情和理解,“原来是这样。崔郎中的这段时日也定是过得很辛苦了,那啥,都是街坊邻里的,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好生照顾你家娘子才是最要紧的!”
冯大娘冲屏风后头扯起嗓子,“妹子,你病刚好可别就累着了,有什么难处,直接来隔壁找我……如果不方便,差崔郎中来找我也是一样的,别客气!”
说完,冯大娘又宽慰了崔绍几句,才一边叹着阿漓的姻缘不顺,一边有气无力地挥着手里的锅铲,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饭馆。
躲在屏风后头的阿漓,既是对冯大娘的内疚,又是对崔绍的愤怒。无处发泄的她,只能将手里的大蒜一掰为二,低声骂道:“吃吃吃,一天吃六七顿,怎么没撑死你呢!”
自从阿漓留在医馆用做饭抵路费后,崔绍打烊关门的时辰是越来越早了。
阿漓看着窗外还挂着的日头,将干净的布递给正在洗手的崔绍,疑惑道:“这么早就关门,没病人了?”
崔绍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答道:“嗯,没了,最近医馆有些清冷,再过几日可能就要关张歇业了。”
“我看也是,”阿漓将最后一碟菜从厨房里端出来,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这几天也不见梦华居的那位何花魁来你这应卯了。”
阿漓刚说完这话,就悔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赶紧溜进厨房将盛好的饭拿出,又偷偷抬眼瞄了瞄崔绍,见他两眼只盯着桌上的菜,似乎并未听见自己之前的口误,不禁在心里暗叹几声“好险”。
崔绍从菜碟里抬起眼,眼底的笑意已经完全隐藏不住,“今天你没做醋溜土豆啊,可怎么还能闻着一股酸味?”
阿漓一窘,将饭碗塞进崔绍手里,“笑什么笑,赶紧吃你的饭!”
乐呵呵的崔绍拿起筷子,却还没来得及夹上菜,紧闭的门突然被敲响,随着敲门声一并响起的,还有悦耳婉转如莺啼的女声。
“崔郎中,崔郎中在吗?”
阿漓差点被饭呛到,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门,看向脸色尴尬的崔绍,笑得几乎要流出泪来,“得得得,你的何花魁,你的何花魁来应卯了!”
何卿卿在门外等了好一会,才被崔绍请进医馆,又见着桌上的饭菜和两副碗筷,自然知道是自己打扰了人家“夫妇”二人,十分歉然地向崔绍行了一礼,“崔郎中,请恕奴家的唐突无礼,也请内室的夫人见谅。”
想着躲在屏风后的阿漓,崔绍刻意与何卿卿保持着半丈远的距离,也不多加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何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何卿卿摇摇头,但依旧愁眉不展,嗓音凄凄,着实惹人怜,“并非奴家有疾,而是……而是……”
崔绍轻咳了几声,“何姑娘不妨直言,只要是在下的医术所及,定当尽全力医治。”
何卿卿抬起眼,有些犹豫地吞吞吐吐,“崔郎中此处,可、可有能将腹中胎儿,移去的方子?”
崔绍的脸色瞬时冷了几分,“何姑娘指的是,堕胎药?”
“不,不是那种寻常给女子吃的,”何卿卿如画的眉眼间又添了些许难言的愁绪,“是、是给男子吃的,能除去男子腹中胎儿的药。”
男子堕胎?!
这话不仅是屏风后的阿漓,连崔绍听着也吃了一惊。
崔绍在何卿卿期盼的目光中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实不相瞒,这种病症在下也是首次听闻,眼下并无此种药方。且男子怀孕,着实违背天道伦理,或许只是其他病症引起的假象。何姑娘不妨问问病人,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愿意上门诊脉,也许能探出真正的病因。”
何卿卿不无失望地垂下眼,只能答应回去问问病人的意思。她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崔绍,欲言又止。
崔绍笑了,“何姑娘还有其他事?”
何卿卿扫了眼屏风后那个隐隐约约的影子,抿着嘴,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之前,奴家并不知崔郎中已有家室,诸多失礼逾矩的之处,万望郎中与夫人莫与奴家一般见识。另,尊夫人的厨艺不错,崔郎中的口福不浅。”
说完,她才拖着长长的裙摆,婀娜生姿地离开了。
崔绍合上门时,重新坐回饭桌,却见阿漓脚步迟缓地从屏风后走出,脸上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崔绍将筷子递给阿漓,故作轻松地调笑,“怎么,还在想何花魁?”
阿漓接过筷子,“你信不信男子能怀胎?”
“不信。”崔绍回答地毫不犹疑。
“可是我信,”阿漓的目光有些缥缈,“因为我以前亲眼见过,男子怀孕,还差点把孩子生下来了。”
“咳咳咳……”这回轮到崔绍被饭呛到了。
阿漓对着面前的米饭出神了好一会,才突然对崔绍开口:“如果你要上门诊脉,能不能带上我?”
第二日的清晨,医馆还未开门,何卿卿就早早候在了门外。
崔绍也没迎何花魁进屋,只隔着紧闭的门请她稍等一会。等门开时,崔绍领着身后的药童一同走出,朝何卿卿歉然道:“有劳姑娘久候了。”
何卿卿并不介意,倒是多看了那个“药童”几眼,笑着问崔绍:“这小郎君倒是挺眼生的,好像不曾在医馆中见过。”
崔绍神色自若地介绍道:“他是在下的族弟,被家中长辈送来当学徒的,前两天才到,何姑娘的确没见过。”
“即使这样,今日就劳烦二位了,请。”何卿卿也没再多问,便请崔绍与“药童”上了马车。
扮作药童的阿漓低着头抱着药箱,默不作声地坐在马车的一角,听着何卿卿用那黄莺似的娇嗓子,向崔绍连连地倒着苦水。
“崔郎中有所不知,这位病人是纪家的长房公子,纪少川。他大约是在半年前染上的这种怪病,因为怕被家族中的叔伯兄弟取笑,便一直躲在城外的庙里。公子本以为是被恶鬼缠身,向菩萨佛祖多烧几柱香,就能摆脱这病,可那曾想肚子竟还是一日日地大了起来……三四日前,奴家在寺庙中还愿时,无意中撞见了纪公子。唉,公子脸皮薄仍不愿与家人联系,也只好托奴家暗中寻良药医治了。”
“纪公子如今还住在城外的寺庙?”
何卿卿摇了摇头,“奴家见公子孤身一人在寺庙,日子过得实在清苦,便请公子暂且住在奴家处,照顾时也方便。”
崔绍笑了笑,“何姑娘倒是比庙中的菩萨还心善些。”
何卿卿双颊微红,声音也越发娇羞,“崔郎中折煞奴家了。纪公子是奴家的恩客,曾待奴家百般的好,于情于理都应相助的。”
阿漓偷偷抬头瞟了一眼崔绍,却没想到他也正笑呵呵地瞅着自己,赶紧又低下脑袋,琢磨着如果那位纪公子当真是怀孕了,可该怎么办。
梦华居,是淮陵城中最大的风月场,亦是纨绔公子们最爱的温柔乡。如今时辰尚早,没有了那些红袖飘飞和丝竹歌舞的映衬,倒是显得屋檐下挂着的那些红灯笼格外寂寞。
下马车后,何卿卿并没有直接从梦华居的正门进入,而是领着崔绍和阿漓绕进旁边的小巷,在一处偏门前停下。
何卿卿一边叩门,一边歉然道:“这是奴家独居的小院,寒屋陋室,还请二位勿要嫌弃。”
待院内的婢女开门,将三人都迎进去时,阿漓不得不因为何花魁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又多看了她一眼。如果眼前亭台水榭雕梁画栋的,也算是“寒屋陋室”,那她和冯大娘住的岂不成茅房了?
何卿卿问前来的几个婢女,“公子起了吗?”
“还未起,因姑娘的吩咐,奴婢们也不敢进屋惊扰。”
“行,你们都退下吧。”
“是。”
何卿卿亲自带着崔绍和阿漓来到主屋房门前,明明是自己的屋院,却像是客人般敲了敲屋门,“公子,卿卿带着崔郎中来了,公子可愿见一见?”
等了许久,屋里才传来有气无力的男声,“那,那就请进来吧。”
“请吧。”
屋内的光线很暗,似乎刻意用布帘挡住了窗外的日光。放置着床榻的内室里仅燃着一只残烛,微弱的烛光照出榻上一个半坐着的人影。
身上不知裹了多少棉被的纪少川,倚着床柱歪坐着,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憔悴,双目游离且无神,看起来比鬼还吓人几分。
何卿卿走上前几步,向纪少川介绍道:“公子,这位就是崔神医,后头的是崔神医的高徒,他们二位都是来给您治病的。”
纪少川怏怏地抬起眼看过来,木然的眼神从崔绍与阿漓的脸上飘过,最后又缓缓地停在崔绍的身上。
“崔神医,”坐在床上的纪少川朝崔绍深深一揖,声音低哑且无力,“纪某的病,就全、全仰仗神医了。”
崔绍笑了笑,“神医不敢当,但既奉医者之道,定当勉力为之。纪公子,可否让在下诊一诊脉?”
纪少川点头,何卿卿则赶紧替他挽起了袖口。
崔绍的手刚搭上去,脸色就微变,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纪少川用数层被子遮挡住的腹部,既倍感意外又觉得不可思议。
竟然真的是,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