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雨早已恢复成平时的漠然和冷静,“再这么下去不行,虽然阿爹在明面儿上不算罪臣,但陛下皇子们无人不知姜家为何覆灭,如今二皇子当权,若哪日忽然想起翻旧账,便是把咱们家祖坟撅了鞭尸都有可能,我这跳出来的姜家独女更是首当其冲。”
“那,那姑娘要怎么办?咱们得想法子讨好二皇子?可怎么能搭上他?”
“二皇子那里不用想了,阿爹当初就选错了路,怎么讨好也没用的。”姜凝雨沉吟,“要么对着别人低声下气,每天活得连狗都不如,要么……一条道走到黑,扶持自己能倚仗的。”
小丫鬟在旁边听的一愣一愣,“一条道走到黑,万一是死路呢。”
姜凝雨不答,在桌案前撑额想了很久,忽然提笔写了一封书信,起身叫了心腹小厮进来,命他亲自送往京城。
之后她拿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悠悠道:“就这样吧。阿爹果然有远见,给我留下的一应人脉都还用得上。”
小丫鬟笑道:“那是自然,真正有用的只有姑娘知道,姜琬哪里有资格晓得这些。”
“她是厉害,硬凭着自己的努力得了如今的身份,连我也不得不为她费心思。”
“其实姑娘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奴婢瞧着她并不敢主动得罪姑娘。”
姜凝雨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良久,就在小丫鬟拿了小盏去添茶水时,才听见姜凝雨梦呓般的一声轻语。
“我不甘心。”
*
随着二皇子登基大典的筹备,整个大晋都忙碌起来,海一样的珍奇被送入京城。
听闻这是因为没有传位诏书,也并非一贯的嫡皇子继位,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他是天命之人。
姜琬明显感觉到青州的各大家族都活泛起来,有些想方设法和京城里二皇子曾经的心腹搭上关系,有些则着因为当初是立嫡一派而着急起来,四处寻找保命的法子,而更多的是谨慎观望,暗地里准备好大把银票、搜罗奇珍异宝,以备不时之需。
因着人心浮动,凛山书院里有不少人告假,姜凝雨不知在忙什么,好些日子不来了,崔凌雪倒是风雨无阻。说来也怪,自从姜家二女身份分明,她见到姜琬只是一笑,看起来比之前疏离很多。
姜琬是不会主动贴上去的性子,虽然有些遗憾失去位良师般的姐姐,但也并不多言,最多只回报一笑。
这一日崔凌雪带了些家中新厨子做的糕饼在书院分,分到姜琬那里,她似乎不经意地随口问了句,“你同姜家还有联系么?”
姜琬见她似闲话家常,便也随口回答:“作为晚辈,逢年过节会送些东西过去,其他时候并不登门。”
“喔。”崔凌雪了然地点点头,“那你想必不知道,凝雨她这些日子很活泛,同我家走动又多了起来,只是每每过来只与我父亲见面叙话,走时也神色匆匆,仿佛手头上有很多事情要做。”
姜琬微眯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崔凌雪见她听进去了,笑了笑又说:“其实我有心照拂你,但凝雨的性子你我都知道,我越是照拂你,她心里越是难受,多半还要去为难你。”
姜琬赶紧道:“姐姐有心。我都明白。”
“我不知道她最近是不是还在针对你,我只知道之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丫鬟,叫棠绣的,过得十分不好,她四处找门路想要给你带话,连我这里都找上了,我本不欲管,但瞧着实在可怜,便多同你讲一句——她想回到你身边。”
姜琬点点头,“我知道。”
崔凌雪话已带到,并不多说,转身给下一个人分糕饼去了。
姜琬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对身边跟着的藏岳说:“咱们还分得出人手吗?”
藏岳回道:“最近太平,打杂的婢女可以空出来一个。”
“回去提醒我,我要吩咐她去办一桩小事。”
姜琬这边自然一直都在提防着姜凝雨,但打从她离开姜家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清楚那宅子里还发生了什么事,藏锋藏岳也是外人,没法同那边的小厮丫鬟搭上线。
就这么过了一个来月,二皇子登基大典就在眼前,举整个大晋之力筹办的仪式自然盖过了所有事情,姜琬见姜凝雨那头没有什么动静,心中稍稍安定。
但棠绣的事情一直没能解决,眼下她又偷偷从姜家跑出来,恳求姜琬救她出苦海。
“奴婢的境况姑娘是知道的,上次被掌了嘴到现在都还隐隐有印子,如果不是凝雨姑娘这些时日忽然忙碌起来,奴婢也没法到姑娘这里来。”
姜琬沉吟,“可我先前就讲过,你的身契在她手里,她怎会轻易放给我。”
“会的。”棠绣似乎有了几分把握,“自从梨雪身亡,您又当着她身边仆婢的面说了那番话,大伙儿都有些害怕,这些时日她也想收拢人心,姑娘若执意要了奴婢去,说不定半推半就之中也就成了。只要姑娘能救奴婢一命,奴婢下半生不要一个铜板,安安心心伺候姑娘直到奴婢不能喘气儿的那一日。”
姜琬笑了笑,“这样的决心你表了很多次了,先不说这,你刚刚讲姜凝雨近来很忙?都在忙什么呢?”
棠绣轻轻摇摇头,“奴婢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凝雨姑娘最近写了很多信,还卖了不少家产。”
“卖家产……”姜琬沉吟。
姜凝雨或许是缺钱,或许是觉得局势动荡,需要现银傍身,似乎不论哪一种,都与她无关。
棠绣见她不语,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旁的茶盏,如从前那般双手奉至姜琬身边。
姜琬看了一眼,没有接。
“棠绣,还是来说说你的事吧。”
棠绣很紧张,“姑娘的意思是……是……”
“你不用猜我的心思,我有话就同你直说了。”姜琬看着她的眼睛,“你的变化很大啊。”
棠绣愣了愣,“姑娘是指?”
“从前你在我身边,就算碰到天大的事,也多是在心中过一过,我若不问起,你就不会多言一句,但现在你到了我这里,旁人还没说什么,你自个儿便会讲一大篇话,比从前伶俐了许多。”
棠绣勉力一笑,随即说:“毕竟梨雪去了,这对奴婢来说是极沉重的打击,奴婢多多少少会变一变性情。”
“这也说得过去,但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你要在很可能激怒姜凝雨的情况下不断来寻我。棠绣,你仿佛唯恐自己死得不够快。”
“奴婢只想逃离,没想那么多。”
姜琬冷不丁来了句,“就连自己的家人也没想?”
棠绣整个人僵住,手里的那盏茶也静止了。
姜琬摇摇头,“这里是青州,你从小在这里被卖去姜家,你的家人自然也在这里,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只要问问当时的人牙子,自然能顺藤摸瓜。说到这里,你还想让我继续讲下去吗?”
棠绣咬了咬牙,一时没做声。
姜琬叹口气,“好吧,旁人能对他们下手,我自然也能,棠绣,你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你也知道我心狠起来是什么样子。”
言罢她向后一靠,静静地看着棠绣天人交战。
良久,棠绣似下定决心,将茶盏放在一旁,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奴婢也是没有办法,请姑娘恕罪。姑娘连我家人的事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姜凝雨实在心狠手辣,她害死梨雪,不仅是给姑娘看,更是给奴婢看,奴婢若是不听从她的命令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姑娘,她会安排人将奴婢的家人一起杀了。”
果然如此。
其实姜琬根本没法查得那么详细,何况姜凝雨并不是威胁棠绣的家人,好在棠绣对她本身有愧亦有畏,这么诈一诈就能把真相摸清。
“她让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只说先重新等到姑娘的信任,之后怎么做还没讲。”
姜琬点点头,“那你今天来见我,她知道吗?”
“知道,每次见姑娘前都要同她说一声,今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叮嘱奴婢务必要服侍好姑娘,让姑娘念起旧情,为奴婢出头。”
“她任由你单独来?你回去向她禀报的她都信?”
“是,一开始奴婢也觉得奇怪。直到那一次她带着人忽然来捉奴婢,奴婢心里就明白了,她是要借着奴婢不断给姑娘找麻烦。”
姜琬说:“如果只是像上次那样找麻烦倒还好了,我总觉得她对我恨意颇深,一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的样子。”
棠绣抿了抿唇,默默不多言。
这倒是同她从前很相像,姜琬看她这模样,暗自舒了口气。
事情最好到此为止。
“你有家人要护,之前的算计我可以都不计较,但之后该怎么做你可得好好想想。我这里自然不能再容下你,可你若在她那里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棠绣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十分坚定,“姑娘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奴婢会好好想想,如果她把奴婢逼急了,奴婢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与她同归于尽便是!”
姜琬正要说实在不行她可以帮着演一演戏,至少先稳住姜凝雨,可尚未开口,忽然看见面前的棠绣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