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张家一条街的地方,有个药铺。姚窕走进药铺的时候,那药铺掌柜正倒在椅子上酣睡,被姚窕吵醒,睡眼蒙胧伸了伸腰,“娘子要看点什么?”
姚窕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排排整齐的药柜上。她从怀中掏出些钱来,递到药铺台子上,低声问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砒霜卖?”
掌柜一下子惊醒,连身子都僵直几分,盯着姚窕看了好一阵,面露狐疑,“你要砒霜做什么?”
姚窕笑笑,一只手撑在柜台上,不动声色。
“还能干什么?我家闹耗子,抓些药回去毒死那些畜生。”
掌柜看她也不像在撒谎,半信半疑:“果真?......这药可不能轻易使,你家要是有孩子,也得注意些。”
姚窕再三让他放心,他才从柜台后掏出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药,郑重交到姚窕手上。姚窕交了钱,盯着药,心里怦怦跳,似乎有什么诡谲的**催使着她,去做出那些狠心的事。
姚窕买砒霜,原本是打算毒死张老三的。
可此刻,她掀起牛皮纸,盯着那灰白色的粉末,心中又升起个荒谬的,没来由的念头——不如自己吃了它。
出嫁前,她就明白,自己这辈子,多半也就是在泥巴沼泽里挣扎着过。可真的太艰难了,到如今,姚窕也不知道自己的勇气还剩几何。
她站在铺子前头,人来人往,心中却有难以言喻的孤凄。忽然有人从后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嘻嘻道:“姚窕!找你好久,怎么在这儿?——你手里这是什么药?”
姚窕回头。原来是隔壁家的媳妇,柳七娘。姚窕嫁到张家这些天来,也就与她说得上几句话。
“你寻我做什么?”
姚窕把手中那包砒霜藏在袖子里,忙着引开话头。
柳七娘也没在意她的小动作,依旧笑着道:“东街王家不是寻绣娘么,家里叫我去试一试。我想着你也会女红,不然和我一起?”
柳七娘家也不富裕,家里男人给人下力气活,她给城里富贵人家做些针线绣工,凑合着过日子。
前些日东街上的王家要嫁女儿,正广而告之寻绣娘,说是要给小姐添置衣物帕子,贫苦人家会女红的妇人纷纷去试,却没一个人小姐的眼。
王家开的工钱实在是高,柳七娘想去试试,又胆怯,便情愿拉着姚窕一起。
姚窕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便明白她的意思。只要柳七娘不注意她手中那包药,什么都好说。姚窕挽住她胳膊,嗔道:“这样的好事情你肯叫上我,我自然求之不得——那便一起去罢。”
柳七娘带着路,二女沿着飘絮长街走,有说有笑。
只是姚窕怀中揣着毒药,到底有些心虚,总觉得人人盯着她看,都能看出些端倪。
王府门前来来往往有妇人进出,姚窕二人走进去的时候,还听见一妇人和自家男人埋怨:“也不知这王小姐要哪路神仙绣她的行头?年纪小,眼光却高......”
姚窕和柳七娘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姚窕瞧着这大宅子,阔气门头,心里又不舒服起来。恰好王家后宅处隐约传来女眷的嬉笑声,姚窕听了,更不是滋味。
她不得不想,如果自己是其中的一员,也能穿锦罗缎,手持花团扇。
柳七娘打她一下,“你发什么愣?”
姚窕笑容有些勉强,“没什么呀。七娘,你想不想过太太小姐的日子?”
七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话说的,谁不想过好日子?那也要看咱们有没有这个命呀......行了,说这些干嘛?你随我进去吧。”
七娘早同门房说了来意,门房喊来两个丫鬟,引她们入内宅。丫鬟们一路上不多说一字,弄得姚窕和七娘也不敢开口,只是瞪着两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瞧富贵。
丫鬟把她们二人引到一处偏院里,院子里已经坐了几个正在绣花的妇人。
“时间一刻钟,你们随意在这白帕上绣,什么都行。时间到了,我们小姐自会看。”
两个人面前的案上各放着一方白帕,和一束七彩上好的丝线。姚窕和七娘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一个差事,挤破脑袋争破头,这就是她们这样人的命。
姚窕本来是陪着七娘来,并不打算争取这差事。可显然那小丫鬟把她们当成一同来应征的,既然如此,姚窕索性也决定试一试。
一炷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姚窕亲娘是城中有名的绣娘,她从小就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刺绣手艺十分娴熟,三两下穿针引线便绣好一副鸳鸯戏水。
再看七娘,也是胸有成竹。
时间一到,小丫鬟便过来收她们手中的帕子,放在一个盘中。端着盘子,掀起暖帘,到主屋去了。
二人知道,这王家小姐就是在主屋里边等着呢。
姚窕不由得讽了句:“王家规矩可真大,两方帕子还要经几个人的手,转到小姐眼前去看一圈。”
七娘也认同,“谁说不是?大户人家,果真不一样。”
过了会儿,刚才那小丫鬟又迈着步子从屋中出来,见了二女的面就问:“方才那幅鸳鸯戏水,是谁绣的?”
姚窕顿一顿,方道:“我。”
丫鬟将她上下打量一遭,道:“那你就跟我来吧。”
姚窕看了眼七娘,七娘明显有些气馁,但尽量隐藏着不让姚窕看出来,道:“叫你呢,你快去呀。”
姚窕跟着丫鬟进了主屋,顿时觉得是别有洞天。
这缭绕的熏香,铺张的陈设,都是姚窕从未见过的。但她喜欢,甚至她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些东西活。
慵慵午后,窗户透了朦胧一片光,如梦如幻笼着一张清丽天真脸庞。这便是王家小姐王若喜,生得花容月貌,又恰好是二八年华,连院中娇花也比得过。
十六岁,全家人的心尖尖。早几个月和扬州通判家定了亲事,这辈子注定是衣食无忧。
姚窕见着她的时候,她正和侍女堆一方绢花,绢花惟妙惟肖,王若喜娇滴滴笑。姚窕心道,这便应当是指不沾尘的模样。
王若喜对下人也是好的,见小丫鬟进来,便往她身后张望,看见姚窕,面上露出几分欣喜。
“娘子别见外,坐到我身边来吧。”
姚窕有些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王若喜半点不笑话她,招呼丫鬟引她坐下,又问:“娘子绣工这样好,可是在哪家铺子里做绣娘?”
姚窕摇头,“承蒙小姐喜欢,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的。”
王若喜也没说二话,使丫头抓了把铜钱给她,嘱咐道:“我瞧了这么多,就觉得娘子手艺好,平绣也栩栩如生呢。我就要嫁人了,娘子若是愿意,带着我家绣娘给我绣几件衣裳帕子吧。”
姚窕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钱,心里一阵一阵喜。闲着也是闲着,她哪里有不答应的?她要是能有些傍身钱,在张家也有底气些。
“小姐都这样说了,我哪里好推辞呢?必然尽心尽力的。”
王若喜把腿叠在裙里,摇着扇子,闻言也笑,“如此就好呀。等娘子完工了,我爹爹必定还有重谢呢。”
从屋里出来,翘首以盼的柳七娘立刻迎上来,手搭在姚窕臂上,“怎样?小姐说什么了?”
姚窕笑嘻嘻,把那捧铜钱匀出来一半,塞到柳七娘手中,“我接到活,还要谢谢你呀。要不是你带我来,我哪里能碰上这样好的事?”
柳七娘接了钱,也没推辞,真心实意替姚窕高兴。她知道姚窕在张家日子不好过,这桩差事让她揽了去,总比给别人强。
两人沿街走,聊家长里短。忽经过一鞋铺子,姚窕停住了脚步,七娘顺着她视线看过去,问:“你要买鞋呀?”
姚窕睃她一眼,“不是我买。”
七娘袖子掩口笑起来:“怎么?你难道还要给张老三置新鞋?”
姚窕不屑一顾,“他?我给他烧纸鞋还差不多!——我给张观买。”
七娘这才想起来,怎么说,姚窕也算是当人继母的人,悻悻不语。姚窕不管她,走进铺子和掌柜讨价还价一番,拎着双鞋走出来,在七娘眼前晃一晃,“瞧见没?我对他多好,只愿他也能记得。”
七娘:“是是是,你家张官人没亲娘,日后必然把你当亲娘孝顺呢。”
两人笑起来,前面不远却骤然喧闹。姚窕看过去,原来鞋铺旁边是一家妓院,此时门户大开,一个男人站在街上,对着跌在地上的一个哀哀哭泣妓女骂:“好你个脏烂贱货,敲竹杠敲到爷爷头上来了!爷爷压根没碰你,凭什么付你银子?”
那妓女衣衫凌乱,一看就知道经过好一番拉扯。捂着肩膀哭叫:“昨夜明明.......你哪里没碰我?昨夜你还应下要赎我!天底下没有逛窑子不给钱的!”
男人膀大腰粗,森森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满街上打听打听,谁敢讹老子?偏生你个千人骑万人压,不知廉耻的贱货纠缠我。我赎你,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围也有几个妓院龟公,拿着棍子,却出奇地不敢向前。姚窕往前迈了一步,七娘立刻拦住她,道:“这人我认得,是西街李员外家的衙内。家里财大气粗,又出了官。一般人得罪不起,你可别往前冲了。”
姚窕本来也没想往前冲,只不过是要绕着走罢了。天底下可怜事她见得多,早就没什么。
她本想拉着七娘快些走,没走几步,却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清冷冷的声音: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姚窕回头看,意外看见了张观走出人群。
张观原本也只是静静瞧,却亲眼看见李衙内不依不饶,硬是要上去打那个妓女。于是他走出人群,说了这句话。
李衙内高举的手顿住,一动不动盯着张观,半晌吐出来一句:“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拦老子?她讹我,我还不能赏她几巴掌?”
张观今日穿了个窄袖圆领袍,素青色,衬他身长玉立。他语气沉静:“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你也不能当街打她。”
李衙内简直要被气笑了,指着那个妓女问张观:“你是这个婊子什么人?姘头?我打她,碍你什么事?”
张观微微抬起下巴:“按照律法,你不能在街上对她动手。”
话没说完,李衙内扑将上来便重重给了张观一拳,张观一个踉跄,手扶住旁边商铺杆子,才没摔倒。
周围一阵惊叫,李衙内得意道:“一个穷酸书生也跟和老子叫板?我呸!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老子一句话,你性命不保......”
张观一阵阵耳鸣,嗡嗡声中夹杂了李衙内越来越嚣张的话语。他半晌没摆脱恶心,弯着腰头晕目眩,就在此时,一只手扶住了他胳膊。
“你怎么样?”
这是道小心翼翼地询问,张观低头,看见了脸上挂着担忧神情的姚窕。他摆了摆手,正想说无事,却碰巧看见姚窕脚边,掉落了一包药粉。
姚窕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丝毫没有发现那个可以要人命的东西已经掉落。
她有些着急,对张观道:“你说你,出这个头干什么?这不是被人打了?好在他一个人,要是再多几个帮手,你今天可怎么办?”
张观没说话,盯着她脚边看。
他很快认出来,那是一包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