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旁有一家衣裳铺子,平日里专供寻常百姓家制衣,姚窕挎着个篮子迈进门槛,掌柜把她上下一打量,倒也热情:
“娘子想做件什么衣裳?”
姚窕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轻轻咳嗽,“我不是给我做衣裳,是给我儿子做。”
掌柜点点头,想来她儿子也不过是个孩童,正想让人拿些鲜艳的衣料出来,又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姚窕脸上神秘一笑,扶着柜台瞥了掌柜一眼,说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数字:“二十三。”
掌柜一噎,很快反应过来,干干笑了两声。
姚窕从篮子里翻出块银子,搁置在柜台上,“呐,就是这些钱,你看着来罢。他喜欢素净些,别太招摇的样式。”
张老三前日赢了钱,许给姚窕一两,本是让她自己去打衣裳的,但姚窕转念一想,既然自己要讨张观照护,那总得有件礼物?.......反正自己怎么也算他继母,给他做件衣裳也应当。
走出衣裳铺子,姚窕沿着淮河畔,一路望去皆是夜晚金迷纸醉未曾消退的疲糜。达官贵人,挥金如土,偏偏她姚窕要受苦。
姚窕叹息声,回了张家院子。
谁知一推开门,就对上张老三凶神恶煞的脸。张老三站在院中,面色通红,恶狠狠盯着姚窕问:“你去哪儿了?”
姚窕心慢了半拍,却也不慌张,“你不是给我两银子么,我去做衣裳了。”
往日张老三在她面前倒也没有太大的脾气,可今天不同,张老三一听,朝她逼近两步,“老子三两银子娶你回来是当太太享福的?老子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娶你有什么用?”
天知道姚窕的委屈,张老三平日赌钱,但凡是赢了,必然是要在娼馆过上一天的,谁知道他今天要回来?
不过姚窕不必猜,就知道他肯定是输钱了。
成亲这几日,张老三对姚窕的新鲜也渐渐过去,是彼此瞧着都不顺眼,没什么好脸色。姚窕不理他,偏生张老三不依不饶,冲上来夺过姚窕手中篮子,一把扔在地上。
篮子中针线零散,咕噜噜滚了满地。
姚窕忍无可忍,冷笑一声:“这些时候晓得回来用我出气?怎么。你输了钱,你那些小娼妇就不理你了?”
张老三顿时大为震怒,狠狠给了姚窕一巴掌,“你娘的,敢拿老子寻开心?要不是你丧门星?老子能输这么多钱?我真是瞎了眼,娶了你回来!”
姚窕被打得偏过头去,晕头转向,咬着牙一言不发。
张老三越想越气,撸起袖子就要揍她,“小□□,我今日要打得你求饶!”
见他要动手,姚窕倒是笑起来,笑的发恨,咽了口气,指着张老三鼻尖一字一顿道:“你今日要是不打死了我,你就是,王、八、羔!”
她身量虽小,却也灵活,绕着院子跑,嗤笑着,不屑着,直到张老三在院门处把她追上,将她推倒在地上,拳头紧跟着狠狠往下砸。
姚窕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眼睛盯着面前尘土,恨,又畅快。
这边两个人纠缠扭打在一块,隔着不知道多少条街,张观才迎着暖风,迈出县学府门。
他袖口揣着一道喻令,这道喻令一下,从此张观就是县学的讲官。
这道谕令是县太爷亲自写的,不少人都猜测,县令一定对张观青睐有加,因此方才,县学中的讲官们都纷纷面挂和蔼,亲自送张观出门。
县学令握着张观的手,嘱咐再三,才放他离去。
张观从未受过这样的礼待,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沉默着忘了客气。
其实他和县令,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那日他在私塾教书,院中走进来一个不起眼的灰衣中年男人。
一开始,张观并没有注意他,谁知男人听自己讲了一阵,走进学堂,大为称赞。
后来张观才知道,那是县令。
有人说张观这是撞了好运气,艳羡至极。对张观来说,都一样。在县学也好,在私塾也好,都是教书,只不过学生换了一批。
太阳余晖落下,蒙在长街上温柔一层。张观踩着丝缕破碎的余晖回家,张家院子旁边有一棵快枯死的树,张观走过树下时,肩上浮了片黄叶。
他伸出手指,拂下那片叶子,听得一声笑:
“哟,你回来啦。”
姚窕手中握着枚温温热的鸡蛋,在脸上青紫的印迹上滚动,她坐在门槛上,仰头看张观,没心没肺地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张观看到姚窕满脸伤,也不意外。他早猜想到姚窕会挨打,可当真真切切瞧见这个伤痕累累的姚窕,又觉得心中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他爹是赌桌上的烂鬼,从来没有耐心对女人。起初的新鲜一过,剩下的只有属于姚窕的,无穷的黑暗。
他走过去,用很平常的语气道:“挨了打,也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以后该怎么和他过了。”
姚窕咬了一口鸡蛋,吃吃笑:“我又不怕他。我有的是本事气他。”
月亮渐升起来,残缺一半,照不清楚张观脸上神情。他沉默一阵,道:“你还是少惹他。”
姚窕掀起眼皮,对于张观的提醒,有两分受宠若惊:“你不知道,你爹那个烂鬼,输了钱怪在我头上!我到那里说理去?要真是我来才克了他,怎么他这些年把家败成这个样子.......”
张观绕过她去,姚窕越说越起劲:“......有方士给我算过,我就是旺夫相!偏偏他说我是穷酸刻薄命,我呸!他要是输钱,就别去赌啊,指望着一朝翻身,做他老娘的梦去!”
说到这里,姚窕住了嘴。因为,她惊奇地发现,微薄月光下,张观的嘴角噙了笑意。
姚窕缩缩脖子,莫名一阵寒。
张观从房中拿出一盏灯,走出来放在木桌上,点燃,动作的同时缓缓道:“少得罪他,他发起疯来,卖了你。”
“卖我?”姚窕一支手支着腮帮子,不甘示弱:“卖就卖,我不也是被我爹娘卖过一回?”
“他卖你,可就是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了。”张观声音含笑,却又有些抓不住的,虚无缥缈的过往遗恨。
“我亲娘让他卖了,你保不准就是下一个。”
姚窕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很久,她小声道:“如果他要卖我,你能救救我么?”
“不救。”
“为什么?”
张观目光冷了,灯留在姚窕身边,人却要走。
“你是我什么人?我做什么要救你?”
姚窕伸一只胳膊拦住他,欲言又止,半晌嘟囔了一句:“你心肠可真硬,好歹我也算你娘啊........”
张观听不下去,“住嘴。”
姚窕果然住嘴,可嘴巴没闭上半刻,又聒噪起来:“你爹要是真把我卖了,我死了也不放过他!你见死不救,我也不放过你........我不想去窑子,你爹若真动了那个心思,你帮我拦一拦,好不好?
张观不太习惯有人在他面前喋喋不休,于是问:“你怎么这样聒噪?在家时候也这样么?”
姚窕嘿嘿一笑,“我在家和我弟弟拌嘴习惯了——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见张观始终不点头,她跟在身边见缝插针:“你看你那个爹,从来不管你。眼下我嫁进你家,我来照顾你呀,我又不要你怎么孝敬我,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就是了......你日后升官发财,我也不拖累你的。”
她娇声嗔气,叽叽喳喳个不停,张观许多年来死水般的日子,忽然倾泻来一股活泼灵动。
张观被磨得没办法,手中把书本规整整齐,轻叹一声,“好好好,若他真要卖了你,我替你挡一挡——挡不挡得住,却不好说。”
姚窕知道他话不说满是故意寻自己的开心,可也同样高兴,一拍手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想不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闹腾的女人,无奈的男人,那个讨人厌的张老三也不在。此时此刻,应该也算得姚窕这辈子的良辰景。
等到张老三回家,姚窕和张观都分别回房睡了。他踢翻水桶,骂骂咧咧四仰八叉倒在院子里,没人管他。
任他去。
姚窕睁着眼,心里喜滋滋,仿佛坐在黑洞里,抬眼又看见一束触手可及的光。
*
次日清晨,风打着旋儿吹过张家院子,将抱着洗衣盆的姚窕鬓发抬起来。姚窕看也没看躺在院子里打呼噜的张老三一眼,径直走到张观门前,敲了敲张观房门。
不多时,张观开门,淡淡地问她:“什么事?”
姚窕满面堆笑:“你有什么脏衣服,拿出来我给你洗呀。”
张观盯着她,姚窕忽然又觉得他变得冰冷,不好接近,不由得一阵心慌。她咳嗽了一声,垂下眼眸,“没有别的意思,我昨天不是答应要照料你吗。你把衣裳给我,我一起洗了吧。”
张观慢慢穿上外衣,理理领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爱看你在我面前做小伏低。姚窕,我不是他,不会想要逼你顺从我。”
姚窕知道,张观所说的他,就是院子里呼呼大睡的张老三。
姚窕低垂着眼,半晌笑了笑。
“好,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