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亭是宁渊的字。
宁渊清声道:“孩儿知道。父亲早些安歇,我退下了。”
宁玄咳了一声,道:“我无碍,你去吧。”
“夜亭告退。”
宁渊本是来商议正事的,不料宁玄抱孙心切,把他赶回洞房,只是他已经同郡主说了今晚不回去睡,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他抬头望了望树梢的月色,独自走向自己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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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房内,大红罗帐中,云语容陷在深深的噩梦,细密汗珠沁湿鬓发。
梦中的自己是个年幼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一块脏兮兮的糕点,在教坊司的长廊上奔跑,身后,一个猥琐精瘦的男子狂追不舍。
“臭婊子养的小杂种,敢从客人的盘子里偷东西吃,给老子抓到打断你的手!”
云语容跑到后院,瘦小的身子猫进一间柴房,踮起脚尖闩上了门。
柴垛边,一个年轻妇人病容憔悴,努力睁开眼,唤道:“容儿,你又做什么去了,外面怎么有人追你。”
“不管他,娘,你快吃吧。”云语容托起妇人的脑袋,掰开她的嘴,把糕点往嘴里塞。
妇人牙关紧闭,摇头不吃。
云语容心里一急,哭了出来,“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娘中了毒,本来也就活不久了。”妇人怜爱的摸了摸云语容的头,见女儿嘴唇泛青,身上一股奇异药香,也是中毒之象,想到她来到世间不过四载,眼看就要化为一缕孤魂,不禁悲从中来。
门外龟奴追来,把门拍得啪啪作响,“死丫头,你给我滚出来!叫你偷客人东西,今天非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妇人搂紧了云语容,云语容放声大哭,喊道:“我娘病得厉害,你们快去给她请大夫。”
那龟奴嘿嘿冷笑,“死了就拖出去,城郊乱葬岗上喂野狗,还想吃药看大夫,哼,也不看看你们什么身份,你们也配!要死就给爷滚出去死!”
龟奴往门上踹了两脚,薄薄的门眼看就要断裂,这时,那龟奴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痛得啊呜一声。
门外传来另一个男人的洪亮声音,“谁给你的脸去欺负孤儿寡母?这一脚是大爷赏你的,滚吧!”
那人推了推门,两扇柴门往两旁打开,一道白亮的光照进昏暗的室内。
光线中,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向她伸出手,道:“别怕,我叫曲平,来救你们了。”
云语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半梦半醒间,喜烛发出红色的光,朦胧的笼罩着大红罗帐,她躺在喜被中,汗水浸湿了绵绸。
整床被褥好似变得**的,浸透了热血。
她再度陷入噩梦,眼前画面又变了一个。
好多的血从母亲的身体里涌出来,曲平将血收进一只只黑色陶罐,炉子柴火烧的旺旺的,药罐里翻涌着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
曲平将一枚炼好的黑丹和一碗水放在桌上,云语容捂住嘴跑出去,蹲在墙角狂吐。
“我不吃!你为什么要用我娘的血炼药?我死也不会吃的!”她尖叫着反抗。
曲平端着水和药追了出来,“你娘为了解毒试了无数的药,她的血里有药性,你吃下去就能活下去,她是为你死的,别浪费她一条命。”
她是为你死的……
曲平的话在梦境中不断盘旋。
“娘!”云语容喊出了声,梦境忽然烟消云散,只见一道晨光破窗而入,已是次日清晨。
云语容揉了揉脑袋,依然头痛不已,打起精神掀被下床。
雪素上前扶她,“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嗯。”云语容将巾帕浸在清水里,敷在脸上,慢慢回过了神。
幼年和母亲沦落教坊司受人凌辱,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刻骨铭心。
好在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后来她被曲平所救,被云安收养,她早就是一方巡抚家的千金小姐了。
云语容拿开巾帕,恢复如常,问:“怎么是你们伺候,明夏和怜秋呢?”
雪素道:“公子吩咐过,少夫人带来的仆从一并有赏,一大早她们去领赏钱了。往后除了郡主的陪嫁丫鬟外,府上有我和韶花负责服侍郡主。”
昨晚碍于怜秋和明夏在外面守着,云语容不便向云安传信,她知道父亲一定在担心着自己。
云语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果点盒子,对韶花说:“昨夜你家公子说起姑父来了,你将这点心盒子送过去,聊表我一点问候之意。”
韶花接过盒子,“郡主有心,奴婢这就送过去。”
云语容听着韶花的脚步声远去,心想若不出意外,云安应该能看见这喜盒里的字条,从而了解自己如今的处境。
字条中写明了她闯入新房中发生的事,只有她和新娘相貌相似这点隐去不提。
那女子和她真的太像了,就像亲姐妹一样,如果云安知道,难免想到她的身世。云语容是被云家收养的孤儿,云安夫妇待她很好,这么多年,她从没想过要去寻找亲人,只想好好孝敬父亲,她不想让云安多心。
她请父亲静观其变,先等她套出严淮的话,叫宁渊当场捉住了证据,再主动坦白昨晚赶走新娘的事。
但愿父亲会同意她的做法吧。
云语容又问雪素:“一早要去奉茶,怎么不见你家公子?”
雪素道:“公子醒得早,怕打扰少夫人晨觉,在花厅等着少夫人一同用膳,再去向老爷敬茶。”
“嗯,梳妆吧。”
不多时,云语容长发挽起,左右斜插海棠花枝垂珠金步摇,戴累丝嵌明珠耳坠。身上穿着杏色暗花纹长衫,天蓝色月华裙,修长的宫绦流苏自腰间垂落,随步子摇曳,平添几分洒脱。
她薄施粉黛,面若桃花,配上这身打扮,显得端庄娴雅又贵气不俗。
雪素道:“郡主长得真美,难怪……”
“难怪什么?”
“郡主恕罪,奴婢不该议论主子的事。”雪素一时被少夫人的美貌惊艳,失了分寸,这会儿不敢说了。
云语容知道宁府丫鬟的嘴一向很严,但是按捺不住好奇,说:“我不怪你,有话直说。”
雪素抿唇笑了笑,“不瞒郡主,满京城向公子说亲的贵女不在少数,公子连正眼也没瞧过他们。那次在宫里偶遇郡主,与郡主对弈一局,后来陛下赐婚,公子从头到尾没说一个不字。奴婢想,也许是公子瞧您长得太美,动心了吧。”
云语容不听还好,听到雪素这话,心里的石头又往下压了几分,越发沉甸甸了。
宁渊对萧兰曦一见钟情,她在人家的大喜之日赶走新娘,这种行径棒打鸳鸯可谓相当可耻。
如今后悔也没用了,她全都做了,而且还冒充人家的妻子,马上就要恬不知耻去欺骗人家的感情!
她没办法不心虚害怕,只有设法证明萧兰曦有罪,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走吧,别让你家公子久等。”云语容拿了枕头下的杏色丝帕,藏在袖中,暗暗下定决心要惊一惊宁渊。
花厅内,宁渊正认真听取寻月的汇报。
寻月面带愧色,“那女子狡猾,属下跟踪她到黎明时分,眼看她鬼鬼祟祟上了一辆马车,一队锦衣卫跑来,阻断了道路,说是盘查。属下办事不力,让那女子走脱了。”
“又是严淮。”宁渊咬紧后槽牙,冷道,“下去吧。换乘风去搜寻此人。”
两刻钟后,云语容来到花厅,见宁渊坐在桌旁,正在等候自己的新婚夫人。
他背脊挺直,衣服一丝不苟,见了姗姗来迟的云语容,打量了她一眼,说道:“坐下用膳吧。”
桌上的白瓷碗勺亮洁如新,丫鬟们端来温热的粥菜,为他们添饭。
云语容细嚼慢咽,举止颇为优雅,她有心事,这早饭吃起来味同嚼蜡,抬头看了几眼宁渊,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姿态,心想那食物进了他嘴里像是没个咸淡似的,也是暴殄天物。
云语容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夫君,今日休假,不必去官署吧?”
宁渊淡淡的“嗯”了一声,他不喜欢用餐时被打扰,但说话的是新婚妻子,他只能迁就她,回答时顺带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就凝固住了。
妻子的唇角沾着一粒粥,她自己浑然不知,一双纯净的眸子认真的望着自己。
这神情似曾相识,宁渊忽然间晃了晃神,想到了云表妹,不禁伸手帮她拂去,宠溺道:“到底是个小丫头,吃饭也不小心。”
云语容往后一躲,抽出一方丝帕,羞道:“不劳烦夫君了,我自己擦吧。”
“让你见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以及初次与新婚丈夫相处时的紧张,一个不小心,丝帕从手中滑落了。
那丝帕是薄蚕丝织就,随风一飘落在地上,摊开来,几行墨迹就这么映入了宁渊的眼中。
字迹并不难认,这上边题了一首情诗。宁渊随意瞟了眼,“情人”、“相思”、“严郎”这几个词就收入了脑海。
萧兰曦身为郡主,理当知书达理,婚前不会和其他男子暧昧,只不过这丝帕看着有些旧了。
难不成这是她婚前与人暗通款曲,互赠的信物?他盯着那丝帕,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捡起来,还给妻子。
妻子慌张擦了擦脸,收起丝帕,好像心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