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语容的马车转过一片苍郁的松树,山道旁出现了一个八角亭,亭子不大,和山道间由一条石板路相连。
宁渊和一位长者正在亭内交谈,那长者应当就是他的族叔,听见山道上的动静,一齐望了过来。云语容下了马车,宁渊立刻起身,那位族叔也带着侍从退出了亭子,去到远处等候。
云语容在路上耽搁太久,早就过了约定见面的时辰。
这时接近晌午,骄阳如火,金芒驱散了大雾,漫漫山野一览无遗,深浅不一的绿色汇成无际海洋。
微风徐徐,草木扶疏。云语容踏着石板路,地面暑气蒸腾,裹着花草清香,将人暖暖包围。
宁渊眉梢舒展,嘴角扬起,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云语容走入亭内,道:“久等了。”
宁渊没有半分怪罪之意,笑道:“若非等你,我也不会偶得这自然之趣,方觉久在官署竟是那般沉闷。”
云语容笑了笑,尚算礼貌。
宁渊见她笑容敷衍,又与他疏离了几分,料想是那日在书房里他一味纵情,伤了她的体面,她到底是个千金小姐,恼恨这个也属正常。
他伸过去牵她的手便收了回来,对她道:“请坐。”
亭子打扫干净,铺着软垫,石桌上沏有热茶。
他将那碧玉般的茶水倒入杯盏,转头看向她的侧脸,她垂着头,轻红色立领中露出一截雪颈,银丝流苏耳坠晃动,反射着细碎的白光,煞是灵动,他唇角弧度再度扬起,道:“此去东南……”
云语容轻声打断了他,“哥哥派人去我家提亲,舅父知道吗?”
宁渊停了一停,说道:“我的婚事我做主。”
他的声音坚如金石,听上去心意已决,任谁也干涉不了。
云语容早料到他会是这样,不过随口一提,掉转话锋道:“倘若我说这婚事不妥呢?我不同意这桩婚事……还请哥哥收回心意。”
她说的断断续续,零敲碎打着他的耳朵,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拼凑出完整的意思。
“不同意?”他低吟着,冷静缓慢而清晰的说道,“那晚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现在让我收回心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到末尾怒意收稍不住,溢了出来。
云语容无所谓的笑了笑,道:“我是什么心性,你不知道吗?那晚之事我并不在意。更何况我是被你的威势所逼,不得不从。今日正是要同你说个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愿君知之。”
不等他回答,她声调更冷,“这么多年,我对你一向无意,你应当识趣才是。为何还要一再勉强于我?”
她的话决绝又突兀,像是往火红流动的铁水里猛然浇上一桶凉水。空气静了下来,他不可置信,眉梢压着威怒,浑身散发凛冽气息。
不只是他惊怒,连云语容自己也感到后背渗出丝丝寒意,情不自禁的想起一件惊人的事。
那时她正准备启程来京,云安特意把她叫了过去,将一匣子厚厚书信拿给她看,说这都是宁渊寄来的。
她原以为十岁时在宁府大闹一场,彻底绝了宁家结亲的心思,却不曾想从她十岁到十八岁的这八年间,宁渊寄往云府的书信从未间断过,更有甚者,每年信上都会提起求娶之事。
云安一直瞒着她,只是偶尔客气的回绝宁渊,可是这样的信件依旧不断,直到皇帝赐婚后才戛然而止。后来自莲城分开的一年中,即使他身在前线,每月依然有鱼书雁帖用快马传来。
当她对着雪片般的经年书信时,方才明白他用情之久,执情之深。
宁渊生性刚强,宁折不屈,她用这些难听的话逼他放弃,他此刻心里一定是极其难受的。
云语容转身望向亭外,目光虚浮的落在山林间。
她必须这么做。
为了能了断这场孽缘,为了不因身世牵连他,他是暴怒或是冷漠至极,是恨她怨她还是遗忘她,这些都不重要了。
“全是我威逼你,勉强你?”
宁渊嘴角微微抽搐,强烈的羞耻感将他钉在原地,愤怒痛苦交织在胸腔翻涌。
他早就该明白,她故作轻浮是为了惹他反感,逃避做他妻子的命运。
寄给她的书信从来收不到回音,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是他可耻,将肮脏的**强加于她,不识趣的纠缠不休,所以她急了恼了,临别之际,不惜说出了心里话。
宁渊攥紧拳头,握紧手心里一块小小的平安福,握得掌心生疼。
她真的从未动情吗?
他倏地抬起眼,眼睛充血发红犹如烈焰,“是沈清溪?还是你这两日你见了别的什么人?是谁对你说了什么话,让你变得如此胆小,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面对!”
云语容慌张的转过身,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直视进他的眼里,坚决的说:“不是!你不要牵累旁人。是我自己的主意。”
“宁渊,宁公子!请你不要再逼迫了,不然……我唯有一死。”
她的目光如此决绝,仿佛被他逼到了悬崖,只要他轻轻一推,她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她那么害怕,他满心里只想救她,可于她而言,他却是另一重更可怕的地狱,她宁愿一步步被逼向悬崖,也不敢向他靠近一步。
宁渊缓缓吐出胸臆,“妹妹以死相挟,逼我知难而退……”他在鼻腔里低声哼了一下,似自嘲,“可我已无路可退。”
忽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半尺长的匕首,放入她的手中。她手里乍然多了个沉重刚硬的东西,忙甩开,他不许,握着她的手往上一提。
银亮锋利的短刃旁,他喉结滚动,“你若要寻死,黄泉路上,我愿做你的引路之魂。动手吧!”
“松开。松开。”她提高音量喊道。
“杀我,你不敢。拒绝我,你做不到。你执意不肯嫁给我,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云语容将匕首甩在地上。
他一定是疯了。
她一刻也不要在这里待着了。
她要走,回家去,此生都不要再来京城。
不只是京城,所有他在的地方,她都要避开。
不要再相见了。
她一味的这么想着,一股极细微的暖流爬满了眼球,酥酥麻麻,连带着鼻尖也有些发痒,她轻轻抽泣,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却步步紧逼,“你当我是个傻子,瞧不出来你的古怪?你为什么对我忽远忽近,背后操纵你的人是谁?你受了谁的胁迫?”
“没有人胁迫我。”
他将她的瑟缩收入眼底,愈加坚定猜测。
“这些年,我心中亦有疑问。为什么姑父一直反对我求娶你,你也是一样谈婚色变,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就算你不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查个一清二楚。”
他的每一个字符就像一个铁环,话语串联成一道铁索,勒在她的脖子上,不住的收紧。
他好像真的爱极了她。
可当他查出她的身世,发现大夏臭名昭著的卖国贼陆斯臣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又会多么厌恶她?
当年陆斯臣投敌卖国,抄家的旨意送达后,她和母亲被罚入教坊司。那些无处不在的歧视,鄙夷,欺凌,白眼……像遍布在荆棘丛的毒刺,刺在她的身体里,留下永远去不掉的疤痕。
倘若他见到那些丑陋的印记,他还会爱她吗?
假如有一日,宁渊也用鄙夷的眼神看她,仇恨她抛弃她,她会作何感受?光是想象那场景,她就要发狂了。
她绝不要变成他最厌恨的人。
云语容慢慢睁开眼,目光平静得像是躯壳里陡然换了一个灵魂。
“哥哥的执着,我已领教过了。”
她蹲下身捡起匕首,彻底沉着冷静下来,“枉费我一番好意,却惹得哥哥如此动怒,还不如一早就将实情告诉你。”
她弯了弯唇角,又变成了那个娇弱可人的妹妹,探到他袖摆里去拉他的手,他躲了一下,还是由她拉着。
“哥哥适才所言是多虑了。舅父坚决反对我们成婚,难道他也曾胁迫过我吗?舅父对你寄予厚望,他认为我是红颜祸水,会诱你堕落罢了。”
她毫不避讳的谈起,倒令宁渊心中生出了愧疚,他道:“我不会。”
云语容低眉微微一笑,掰开他蜷起的手指,要把匕首还给他时,看见他掌心握着一枚玄黄色的平安福。
那平安福香囊绣着云海水波纹,写着“宁渊”两个小字,金色流苏被他捏的凌乱成一团。
她目光颤了颤,拿起平安福,把流苏慢慢的捋直。
她说:“可是我怕。假使哥哥娶了我,万一将来功业未成,无论我做没做过,在旁人眼中,我就是那罪魁祸首。到时只怕连你也会怨我。”
宁渊道:“我不会。”
云语容望着他,被泪水冲刷过的双眸温润明亮,“可你已经在犹豫了,不是吗?”
“你知道情爱有多么令人智昏,你也知道大夏和凉国的战事一触即燃,国家需要富国强兵,百姓需要清平盛世,朝廷积弊待除……留给你的时间本来就不多。”
“我虽然是个女子,亦知道哥哥的抱负,纵然哥哥愿意,我亦不忍让你搁置大事,沉溺情爱,虚度光阴。”
宁渊吐出一口浊气,“可我不能看着你嫁给别人。我很清楚,我要功业,也要你。”
他坚定而自然,仿佛这是他认定的事,也不许她有丝毫的怀疑。
他一向极富主见,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说服他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云语容不同,她好像真的验证了宁玄的那份担忧,天生就是一个能让他移情换性的红颜祸水。
她说:“假如我愿意等你呢?”
她款款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功业和情爱,犹如鱼和熊掌,哥哥既然决意都不放手,那么,我愿做退让。”
“无论是三年五载,还是八年十年,在哥哥实现抱负前,我愿意寻个道观清修,一心一意的等你。”
“哥哥是个极为孝顺之人,为我忤逆舅父之命,非我所愿。舅父不愿,我父亲亦不愿,何必让大家为难?不如等哥哥实现抱负后,再与我朝朝暮暮,到时候,我们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生儿育女,白首偕老。”
他认真的听着,想着,心底一片感动。
他从没期待过有人能懂他的抱负,更不奢望她会体谅他的难处,最让他感到震撼的是她竟然甘愿等待。
不在乎他的成败,不在乎自己耗尽青春,以他的理想为她的信念,只因信他爱他。
这样的女子,不只是爱人,不只是知己,堪称为他的袍泽了。
此时此刻,他发自内心的觉得,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像她这般懂他爱他了。
他就是为她死了,又何憾之有?
宁渊如山一般沉默着,胸中地动山摇,激情澎湃。
云语容道:“哥哥为何不说话,是怪我自作主张吗?莫非哥哥待我之意只在朝夕之间,过个三年五载,就将我忘了?”
“当然不是。”宁渊难抑深情,将她揽入怀中,手掌顺着她的鬓发往下抚摸,只觉得那些海誓山盟的话塞满了胸腔,却一句也吐露不出。
他说:“那就依你吧。”
日影渐移,茶水凉透。
她靠在他的胸口,听他心跳略显急促的节拍,眼底一派秋水般的澄净。
在云府,当她看到那些书信时,她隐隐感觉到他用情已深,这一生或是爱极了她或是恨极了她都是可能发生的事,唯独风轻云淡的两相忘却是很难的。
倘若她只能在被他爱和被他恨之间选择,她更愿意做被爱的那个,最好爱得更深一些……爱到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不会鄙弃她。
至于等待……
这世间最大的变数怕就是时间了吧。
既然是雄图壮志,岂是三年五载便能完成的?到时候沧海桑田,前面自有更好的女子等着他。
她要的只是平安的等到那一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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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爱恨两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