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需投入丹炉内部,才能炸毁内部机关。此时丹炉内大火燃烧,在放火药前,需要将里面的炉火熄灭。
池览并未直接泼水熄火,而是很有耐心的将紫金铜炉内的碳火取出,放在火盆中自然冷却。
这些烧到一半的木炭冷却后还能重新充作燃料,是一种耗时的节俭之法。
池览解释道:“这些木炭需花钱购买,王爷厚待于我,能省一文是一文。”
云语容暗自称奇,这人在被戳破身份的关头,还会留意在细微处为王府省钱,可谓是细致周全至极了,难怪多年来萧黎对他深信不疑。
池览把硫磺、硝石和木炭粉统统倒入铜盆,搅拌均匀做成火药。
云语容忽然出声,“为何硫磺硝石的份量足有三倍之多?”
池览道:“哦,姑娘有所不知,药用的硫磺硝石浓度低,所以我多加了一些。”
云语容不疑有他,将混合好的火药装进布袋,扎紧口袋,又寻来一卷麻绳浸了灯油充做引线,一端系在装火药的布袋上,另一端延伸到远处。
池览见她动作熟练,生出几分好奇,“看不出来,你这小丫鬟还会玩火药。”
云语容笑道:“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小时候云语容的养母去世得早,养父云安忙于公务无暇看顾她,云语容时不时和府上的衙役们一起玩。
那些衙役有时候会在秋天进山打猎,他们用来装填鸟铳的火药就是用硫磺硝石制作的。
云语容听说烟花就是用火药做成的,为了能学会做烟花,她主动帮忙制火药,还亲自放过鸟铳,打下过几只大雁。
根据她判断,这一袋火药刚好能将炉鼎内部的机关炸毁,却不会殃及药庐的其他陈设。
正是由于对火药的用量和爆炸的速度有经验,云语容才会拒绝宁渊代劳,亲自操刀上阵。
云语容布置好引线,将布袋放在铜炉内部的机关边,然后点燃引线。
火苗顺着浸油麻绳向紫金铜炉一路烧去,云语容屏气凝神,只等一声爆裂声,恰在此时,池览一个健步走向紫金铜炉。
云语容惊讶万分,只见池览将装满火药的布袋从铜炉中拿出来,转身丢进地上的火盆。
火盆中尽是烧红的木炭,火药一入碰到炽热的木炭,顿时化作一团烈焰,发出石破天惊的爆炸声。
腾起的烟尘遮蔽视线,爆炸的热浪将数个炉鼎掀翻,云语容也被冲击得摔倒在地,耳膜嗡嗡鸣响。
过了一阵,眼前灰尘逐渐散开,闻讯而来的道士和侍卫冲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呢?”
云语容脑中一个激灵,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子,迅速查看药庐内,只见池览方才放火盆的位置炸开了一个一人宽的地洞。
室内挤满了人,乱糟糟一团,唯独不见了池览和宁渊。
云语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池览将计就计摆了一道。
池览应是事先知道地洞的存在,或许一开始并未想逃,但是当得知她要炸丹炉时便动了逃跑的心思,故意把火盆放在地洞入口,用火药引爆炸开通道,借机逃走。
宁渊消失不见,八成是追了过去。
云语容提起裙子走到地洞边,见地洞内宽敞有通道,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宁渊!你在哪里?”云语容边寻边喊。
方才火药威力远大过预期,云语容所站的位置不够远,炸飞的碎片直朝她的脸刺来。
幸好她脸上戴着伪装明夏的易/容/面/具,否则非得毁容不可。
面具满是孔洞不能再戴,她扯下面具,沿着暗道一路寻找宁渊。
这暗道不知是何人所建,是何用途?
云语容走了一段,眼前忽然明亮起来,发觉自己来到一座假山环抱的花园。
花园极为幽静,地面布满厚厚的青苔,藤萝如瀑,像是少有人涉足。
园中有一个凸起的土丘,土丘边种满了兰草,前方竖着一块墓碑。
一个中年男子背对着她,正在撒酒祭奠墓中之人。
从他束发的玉冠看,此人正是萧黎。
云语容已恢复本来面目,倘若被萧黎发现她在此处,势必要盘问她为何会在药炉爆炸时出现。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踪,只好藏在一块太湖石后,静静等待萧黎离去。
只听萧黎对那墓碑柔声细语的说道:“阿兰,今日是你的祭日,兄长向你说个好消息,兰曦成婚了。”
“都怪兄长办事不力,没能照顾好你的女儿,当初把兰曦找回来时,她已断了左手,性情乖戾冷僻。幸好她嫁了个自己喜爱的男子,性情也和缓了很多,你九泉之下也能感到欣慰了。”
云语容一惊,原来萧兰曦并不是萧黎的亲生女儿,而是他妹妹的女儿。
他身为一个王爷,是因为什么苦衷才要将外甥女认作女儿呢?
花园里静悄悄的,灿烂的阳光照在墓碑上,映出的不过是一块死物,萧黎却把它当成了活人。
方才那声爆炸声极大,想必在瞬间传遍了王府,萧黎必然听到了。但他祭奠亡妹这般深情专注,对外界浑然不理,只管对着墓碑倾诉衷肠。
“阿兰,当年要不是你执意和陆斯臣相爱,你应当是大夏国首屈一指的画师了。你知道吗,兰曦继承了你的本领,她画得一手好画。”
萧兰曦的父亲叫做陆斯臣?!
云语容如被千百根钢钉死死钉住,眼睛发胀像是要流泪,心跳激越狂跳不止。
萧黎拿出一张肖像画,在墓碑前展示,“当我看到这幅画出自她手时,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你放心,兄长定会将你的女儿视如己出,让她幸福终身的。”
萧黎将画像伸到墓碑前的烛火上,火苗瞬间窜上来,将白纸吞噬。
云语容怔怔的望着那块墓碑,直到萧黎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花园中。
她从太湖石后走出来,来到墓碑前,伸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姓名:萧雨兰。
————
寒星殿内,雪素奉命看守萧兰曦。
忽然间,有人推门而入,又反手将门重重关上。
云语容缓步走入殿內。
她长发披散,头上无任何发饰,爆炸的烟尘染污了衣裳,唯有脸上净如芙蕖,双唇柔美鲜红,目光明亮,夹杂着凌厉的锐气,如出鞘的利剑。
云语容一入室内,如剑的目光就锁定在萧兰曦的身上,无声无息向她走近。
雪素印象中的表小姐性子柔婉,楚楚动人,从未见过她这般充满压迫感的模样,登时被她吓住。
“雪素,出去。”云语容的声音是冷的,目光是冷的,表情也是冷的。
雪素一声不敢吭,立刻离开了房间。
萧兰曦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怎么没把你给炸死?”
“别得意。这样的炼丹炉我不止一个,除了周王府外,别的地方还有。你有本事都找出来,一个个都炸了。”
云语容控住萧兰曦的脖子和下颌,让她仰起头正视自己,“这些年你冒充我做这郡主,我不与你计较。为何还要顶着我的身份将恶事做尽?”
萧兰曦惊了一瞬,旋即讥笑,“看来你都知道了,姐姐。”
这声“姐姐”喊得意味深长。
云语容嫌恶的推开她的脸,“别这么叫我。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萧兰曦哑然大笑,眼神忽的变得疯狂,“没有关系,为何我们会长得这么像?没有关系,为何萧雨兰分明不是我娘,我却要她而被取名兰曦?你为何不敢承认,你和我的父亲都叫做陆斯臣?”
陆斯臣。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魔咒,将云语容压得动弹不得。幼年时可怕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
那个负心的男人……从他抛下她们母女,另娶新欢那日起,就不再是她的父亲了。
云语容如被冲在岸上的鱼,大口呼吸,拼命抓住一丝理智,“我的父亲是云安。而你作为继室的女儿,更加与我不相干。”
当初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和陆斯臣在一起,陆斯臣离开时根本没有在乎她们母女的死活。
萧雨兰本就是个骄傲的女子,被抛弃后不愿回家,也从不和云语容提起娘家,后来她因浮屠三生之毒去世,三岁的云语容被云安收养,她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萧黎的妹妹。
萧兰曦奚落道:“相不相干我也做了这么多年的锦心郡主了。不错,我是冒充了你,可是萧黎和陆南韵不知,还以为我是萧雨兰的遗孤,把我当成了亲生女儿。
“我手臂有伤,他们问都不敢问,我性情冷漠,他们便对我千依百顺。你说他们为何会这么蠢这么好骗,我都不敢相信,扮演你会如此容易。”
虽未亲身经历,但从萧兰曦的口中足以推断往事的全貌。
当年云语容和母亲被陆斯臣抛弃,无颜回家,只得流落他乡。萧黎派人寻找萧雨兰母女,想把她们接回王府照顾,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将萧兰曦当做了云语容。
萧黎还只当萧兰曦是妹妹的骨肉,不忍心她受半点委屈,不惜将她认作了女儿。
殊不知,多年养在身边的是一条毒蛇。
云语容质问道:“你是凉国人,所以暗中为宸王做事,毒害朝中要员,目的是搅乱大夏朝局。是陆斯臣派你来的?”
这么多年对陆斯臣这个名字避如蛇蝎,今日还是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陆兰曦借着郡主身份的便利祸乱朝局,陆斯臣身为凉国太傅从中受益,倘若陆兰曦果真是陆斯臣安插在大夏的棋子,必定要将她除去。
陆兰曦见身份已被拆穿,干脆彻底不装了,说道:“我听说萧黎在找你,主动上门认亲的。”
陆兰曦挑衅的望着云语容,“陆斯年让我回凉国,可我偏要待在大夏。宸王意图谋反,我就勾结他,宁家庇护着云家,我就嫁给宁渊,我就是要把周王府和宁家一步步拖下水,让他们万劫不复。”
云语容仿佛处身于寒潭中,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爬上,蔓延向四肢百骸。
假如云语容没有赶在婚礼时来到宁府,陆兰曦顺利嫁给宁渊,首先宁玄便会被毒身亡,百官失首,接着陆兰曦会趁乱做出什么?
她暗中勾搭严淮,目标只会是皇帝。
一旦她故技重施令皇帝服下浮屠三生,宁家立刻会被满门抄斩,周王府和云家也统统不能幸免于难。
届时大夏国君被杀,宸王趁乱夺权,朝局大乱。陆斯臣趁势率军攻打大夏,立下不世之功,他在凉国的地位将会变得高不可攀,直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仔细想想,陆兰曦主动请圣上赐婚宁渊,当真是一步一箭四雕的好棋。
云语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冷道:“王爷王妃对你这般好,你也忍心陷害他们,你可真是恶心之至。”
陆兰曦立即跳了起来,怒道:“我恶心?你就干净了?”
陆兰曦脸上浮现阴阳怪气的笑,“宁渊知道你是被云安收养的吗,知道你的亲生父亲实则是凉国太傅陆斯臣吗?什么表哥表妹,恩恩爱爱,我道是不知羞耻!假如宁渊知晓你是敌国高官之女,他该会何等厌恶此时与你的亲近?他从此都不会再靠近你半步。
“你明明心里很清楚,还要屡屡撩拨他。云语容,究竟是我恶心,还是你自欺欺人来得更加恶心?”
“你住口!”云语容厉声喝道,身子止不住发软,扶住落地瓷瓶。
瓶身冰凉的触感传入她的掌中,似将她的心脏也冻封住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她明白,陆兰曦说得每个字都没错。
何止宁渊认为他们不会有结果,云语容更加明白,她和宁渊从一开始就绝无半分可能。
纵然被陆斯臣抛弃,她的骨子里仍流着陆斯臣的血,她是敌国臣子的女儿这点永不会变。
宁渊肩负厚望,志在庙堂,一旦娶了她,他将无法立足朝堂,这一生的凌云抱负都将付之一叹。
这些云语容早就想得清楚明白。
所以早在十岁那年,当她得知云宁两家有意定亲时,她装作轻浮孟浪,不顾名节光临南风馆,躲过了与宁渊的婚事。
可她躲不过命运弄人,多年之后,宁渊还是娶了锦心郡主。
想到他,云语容心头的坚冰渐渐融化为水,而她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渺小的苇草,在漫长岁月和无常世事中沉浮。
眼下灾情严重,宸王随时可能起兵谋反,天下大乱正在酝酿,受陆兰曦所牵连,周王府的处境可谓是危如累卵。
云语容必须收拾陆兰曦留下的烂摊子。
接下来她只能继续扮演锦心郡主,不仅要切断和宸王的一切勾连,还要让宁渊尽快顺利休妻。
唯有这样做才能保全周王府和宁府。
云语容注视着萧兰曦,眼中的杀意最终淡了下来,平静说道:“你是自己回凉国,还是我把你的尸体送给陆斯臣?”
萧雨兰母女被抛弃时,云语容不过三岁,她并不知道母亲的身份是周王府的郡主,所以一直不知道陆兰曦在假冒她。
但方才在花园中看到母亲的墓碑,云语容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绝无理由让陆兰曦继续鸠占鹊巢,为非作歹。
陆兰曦被云语容揭穿身世时,就料到这个郡主做不下去了,不过她并不在乎,只是奇怪的问:“你要放了我?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念着姐妹之情?”
陆兰曦眸光一闪,狡黠的笑道:“你是怕这事闹将开来,宁渊会发现你的身世。”
云语容淡声道:“随你怎么想。府内爆炸,王爷王妃定然担心,很快会来寒星殿探望。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雪素敲了敲房门,道:“郡主,有人来了。”
陆兰曦脸色一沉,若是被萧黎和陆南韵撞见,她假冒云语容的事便瞒不住了。
陆兰曦心有不甘,瞪了云语容一眼,转身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