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黎喜爱钻研医术,周王府的药庐单独占了一间大院,药庐中养着十几个炼丹道士及道医,早晚诵经焚香,使药庐形同一间小道观。
只是比不得道观中规矩森严,此时正值晌午,道士们松松散散三两成群,有的在树荫底下打坐,有的在廊下打拳练功。
云语容打眼一看,这些道士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皆非为首的那位池道士。
王府中常常有丫鬟仆人来到药庐中取药,云语容和宁渊一路走进院子,道士们习以为常,只有错身而过时,有几个道士向宁渊问好。
他们在宁渊刚入王府时,因好奇偷偷窥探过,认得姑爷的长相。
宁渊问:“道长何在?”
小道士答道:“师父在丹房里练功,吩咐不许外人打扰,小人前去通报一声。”
宁渊制止道:“不必。”同云语容朝丹房内走去。
炼丹最重火候,讲究避风,一般房屋便是修得再牢固也会透风。萧黎为了炼制出最佳丹药,特意在药庐中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假山,将丹房建在山体中。
宁渊和云语容穿过一个山洞,眼前藤蔓交织,流水潺潺,别有洞天。
洞内摆放着八尊紫铜炉鼎,炉内燃着熊熊火焰。
一个清癯老道身着紫色道袍正在闭目打坐。
云语容扯了扯宁渊的袖子,问:“哥哥,是他吗?”
“看起来是。”
两人一问一答,声音虽轻,足够传入老道耳中。
老道被扰了清净,顿时有些不愉悦问:“你二人是谁?丹房重地也是你们能乱闯的吗?”
云语容是府上丫鬟的打扮,自是丫鬟无疑,宁渊衣着不凡,池览也只当他是府上的客人,乱走乱闯来到丹房。
云语容不客气的顶了回去,“老道莫不是眼瞎了,这位是兵部侍郎宁大人,府上仪宾,还不上前行礼。”
池览在王府中住了二十年,仗着医术精湛,将王爷王妃的身子调理得稳妥,连萧黎都敬他三分,他自恃功高,听说郡主带了相公回府,他也并未向弟子们一样好奇来人,而是坐在药庐中等着对方主动登门拜见他,如此方显得出他的身价地位。
因此他并不认得眼前公子便是仪宾,不料他不仅来得快而且来得巧。
池览老脸一热,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袖,上前行礼:“老道乌不凡拜见姑爷。”
云语容心想:池览年轻时犯下命案,后改名换姓,想必现在的名字就是乌不凡了。
这老道的岁数算起来应当有一甲子,然而他也不知是用什么办法保养的,须发黑亮,两缕长眉自眉尾垂落,皮肤光滑无褶,看起来宝相庄严,像是个道行高深的得道之人。
可惜却是个骗子,萧黎定是被这老道的外表所惑,才会多加信任委以重任。
池览恭敬问道:“不知姑爷亲临药庐,有何要事?”
云语容道:“打搅道长修行了,姑爷宿醉头疼,特来配一副醒酒药。”
池览脸上堆起笑容,“这确是老道专长。王爷爱饮酒,每每宿醉都是老道为他亲自熬醒酒汤调理的。姑爷稍坐,我这就去抓药煎煮,半个时辰就好。”
池览因身负命案,处世低调,但每当贵人身体抱恙,他便会使劲本领殷勤服侍,日积月累,博得萧黎的信任,赚来如今的地位。
他刚刚还在担心在新姑爷面前颜面不保,可巧对方有求于己,池览便格外殷勤,意图挽回颜面。
云语容阻止道:“且慢,姑爷有日常惯用的方子,你对着抓药就是了。”将一张纸递给老道。
池览不好拒绝,接过来一看,手猛的颤了一颤,惊骇爬满双目。
他手中哪里是什么药房,分明是官府的抓捕文书。
文书上不仅有他的画像,还有当年所犯命案的始末,以及判处死刑的判词。他如今的相貌与年轻时相差无几,画像中人一看就是他,无可抵赖。
池览狠狠眨了几下眼,轻轻一笑将慌张遮掩无遗,“姑娘这方子不对,还是用老道的吧。”转身欲逃。
宁渊长腿一伸,高大身躯拦在他面前,“我二人为调查另一桩案情而来,你若配合,可将功折罪。”
池览表面镇定,实则吓得大汗淋漓,听到宁渊的话犹如绝境逢生,立刻作揖讨饶,“大人饶命,老道定当全力协助大人查案!”
趁宁渊制服老道时,云语容冒着炎热,将八个炼丹炉打开来看。其中一个最大的炼丹炉足有三人合抱大小,炉内结构最为精巧,远远胜过其他七个。
此时炉鼎内正在烧制,浓墨般的药汁翻滚,透出一阵熟悉的异香。
这炉鼎中炼着的正是浮屠三生。
云语容道:“你这老道好缺德,名为大夫,实则做的是炼毒这等下作勾当。快与我写下浮屠三生毒药方子,否则两罪并罚,教你这身老骨头好受。”
寻找碧禾草之事希望渺茫,可尽力一试却不可以此为指望,反倒不如了解清楚毒药的配方,或许能凭此炼制解药。
这也是云语容当初决定来周王府寻找毒药源头的原因之一。
她故作凶狠吓唬池览,怎奈嗓音嫩如春芽,即便是威胁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不仅没有威吓之力,反而透着一股娇柔委婉。
池览摆手道:“姑娘别说笑,这丹炉里是给王爷王妃炼制的驻颜丹,哪里是什么毒药?”
说着用长勺舀了一勺药汁,盛在瓷碗中,道:“我亲自喝上一碗,你就信了。”
他吹了吹热气,果然将药喝尽。
云语容和宁渊面面相觑,云语容分明嗅到了浮屠三生的味道,绝不会有错,而老道却坚信这药无毒。
倘若不是这老道事先服用了解药,能抵御毒性,那便是这毒药炼制时还有什么别的玄机。
云语容灵机一动,问道:“所有药材都放进去了吗?”
池览眼神躲闪,含糊不清的说:“应该是都放了吧……”
宁渊道:“本官定会将这药庐查得一清二楚,让所有秘密都无处遁形,你若是不想活命,大可以继续说谎。”
“或是你心怀鬼胎,让本官瞧了出来,本官一时兴起,用你的脖颈试试尚方宝剑的剑锋。”
轻淡的几句话透着不动如山的威严,池览在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竟有一瞬间感觉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池览虽深居简出,却并非真正的修道之人,他一心攀附权贵,自然对朝中勋贵要员的升迁变动十分敏感。
郡主所尚仪宾贵为首辅独子,官拜兵部侍郎,早年因平定边关的功业被陛下授予尚方宝剑,持此剑者可先斩后奏,宁渊并未虚言,他是当真能将自己一剑毙命的。
周王府固然地位尊崇,但到底比不得当朝首辅坐镇京畿,实权在握,与其守着已被发觉的秘密,不如转舵投靠宁渊,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想到这里,池览老老实实的交代道:“大人赎小人眼拙之罪。这药确实是浮屠三生,只因尚未加入最后一位主药帝休,暂时无毒,而且有驻颜之效,可充作驻颜丹。”
“帝休?”云语容在脑中搜索了一圈,只觉得这味药生平从未听过,不过它应当就是炼制浮屠三生的关键了。
“那帝休在哪儿?”
池览道:“往常都是郡主亲自放最后一味药,帝休也是她亲自采来的,老道只远远见过大概,连碰都没有碰过。”
“此话当真?”
池览指天发誓道:“如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生怕云语容不信,池览主动交代道:“听说帝休长在极为凶险神秘之处,而且难生长产量少,世人罕见,因此每隔几年才能炼成一枚浮屠三生的药丸。姑娘若不信,可以问问外面的道士,这紫金炉是否常年空置?”
云语容打量着约莫两人高的药庐,问:浮屠三生唯有在这特质丹炉中才能练成了?”
池览道:“姑娘说得没错。当初王爷以为郡主想炼驻颜丹,不惜花费重金请了能工巧匠打造三年,才铸成这座紫金炉,丹炉内设有蒸馏循环的机关,唯有这样才能练成浮屠三生。”
宁渊问:“这么说来,萧兰曦私下炼毒之事,王爷并不知情?”
听池览话中意思,萧黎一直认为丹炉中炼的是驻颜丹。
池览惭愧道:“郡主知晓老道的底细,老道不敢不替她隐瞒,王爷从始至终都毫不知情。”
宁渊感到无语之至。
萧兰曦私炼毒药随意谋害当朝大员,他日东窗事发,势必牵连周王府,她竟会瞒着父母做这些。
她究竟想做什么?
云语容围着紫金炉转了两圈,对池览说道:“给我取一些药材,硫磺六两,硝石十二两,木炭一斤二两。”
宁渊脸色微变,昔年在军旅中听说过这几种材料以适当比例混合能制成火铳的炸药,云语容现下指明要这几样东西是准备将药庐炸了吗?
宁渊道:“不可莽撞。”
云语容在火炉站久了,热得用手掌朝脸上扇风,“哥哥认为需要先禀明周王爷,请他亲自销毁,方为妥当?”
“难道不是吗?”
云语容道:“帝休难得一见,哥哥预备如何说服周王爷这丹炉内并非驻颜丹?若不及时销毁炉鼎,萧兰曦便不会停手,你瞧这一炉药又将炼好了,难道哥哥要看着满朝文武皆身中剧毒吗?”
宁渊听罢,既不阻止,也不反对。
云语容向池览催促道:“快去。”
“老道这就去。”池览眼中偷偷闪过一道狡黠的光,动身往里间配药。
硫磺,硝石,木炭,这些在寻常药房中不多见,却恰恰是炼丹时常用的材料。
不需多久,池览带着三样东西去而复返,朝云语容招呼一声,云语容雀跃着赶到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