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秦峥的供词所说,宸王贪污的脏银经由一个粮商之手汇聚流通,云语容和宁渊接连去了几个米铺,并未查到有用的线索。
二人并肩而行,前方街面上人群的喧嚣声将二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只见一群布衣百姓围在一家钱记米铺外,有的提着木桶,有的拿着布包袱,聚集了四五十人之众。
百姓的脸上满是愤恨,有人嚷道:“钱记米铺的老板是个奸商,昨天米价还是一两银子一石,今天就涨到了二两银子一石,明知灾年欠收,故意哄抬米价。”
“就是,二两银子一石米,老百姓哪买得起?干脆去报官得了!”
一人拉住说要去报官那人,道:“算了吧,这店门口的告示上写了,是官府和米行一同制定的米价,报官无用。”
有人帮腔道:“听说新来的赈灾使昨天到了莲城,昨晚召集米行老板商议,今天就提高了米价。”
“真是个昏官!”
云语容饶有兴致的听着,对宁渊道:“你说这赈灾使会不会是宸王手下的贪官,专门盘剥百姓的血汗钱?”
一离开王府,宁渊又恢复了清冷疏离的模样,听到云语容的推断,他露出别有深意的目光,“可能吗?”
“可能啊!”云语容兴奋道:“不如我们从查他入手?”
说罢去看宁渊的反应,却见他似乎对查赈灾使没什么兴趣,目光远远的落在一个女子身上。
这女子身着浅绿色衫裙,背影看着有些眼熟,她站在一处马车边,马车拉着的车棚里堆着一袋袋米。
绿衫女子对众人喊道:“这些米都是刚运来的上好新米,请有意购米者排队,不要围堵在周围。”
云语容想起来了,这是沈清溪。
上次她和哥哥在禹州和仆人失散,混入流民中历经辛苦才到达京城,她不好好呆在家中,为何又来了禹州?
“她怎么会在这儿?”云语容将心里的疑惑呢喃出来。
宁渊道:“沈家在民间有许多米铺,这位沈小姐不同于一般官家小姐,她不仅会做生意,而且使得一手好剑法。”
云语容更奇怪了,“你怎知她剑法好,跟她比试过?”
宁渊道:“恩师游历四海,曾与沈小姐结下师徒之缘,传授她入门剑法。在女子中,她算是武艺精湛的。”
云语容点头道:“哦,原来是你的小师妹。那么上次他们兄妹来府上道谢,你为何装作不熟的样子?”
宁渊冷淡道:“听闻而已,本来就不熟。”说着抬步要走。
云语容扯住他,笑道:“再看看嘛。我也向你的小师妹学学如何做生意。”
“你为何要学做生意?做这抛头露面之事?”宁渊探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轻皱眉头间摆起了兄长的架子,“身为巡抚千金,难道还要嫁入商贾之家不成?”
云语容自信的说道:“我才不要嫁人,你放心,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一个男子能够将我困在深宅大院中。”
“是吗?”宁渊反问。
这时,围观的人群不知谁粗声粗气地喊道:“商家胡乱定价,大家不必买账,就按照一两银子一石的价格,将这些米抢了去就是。”
这话正中围观者的心坎,顿时响应,朝米堆涌去。
沈清溪被人群挤得没了容身之地,却又不甘刚运来的几车粮食被哄抢,只得跃上粮食堆,高声嚷道:“诸位不要激动,抢粮食是要被扭送官府的,若是身上没带够钱,可以改日再来。”
一人喊道:“改日再来?饿死了人怎么说?你这个大姑娘家不懂民生疾苦,赶紧下来吧,要不然一会儿摔了怨不得大家。”
“别跟她废话了,把她拽下来!”
便有几只粗壮的手臂伸向沈清溪,拽着她的腿往下拉,另外一些人丢下银子,抱起粮食就跑。
沈清溪被拽得摇摇晃晃,忽然身子一歪,往下倒去,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地。
恰在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姿凭空跃起,将沈清溪拦腰抱住,稳稳的放在了地面上。
紧跟在这人身后的是几十名士兵,手拿长棍棒将人群隔开,口中呼喝道:“光天化日竟敢强抢,速速散开。”
人群见官兵来了,很快作鸟兽散。
士兵中为首之人竟是陈炜,而那个将沈清溪救下之人则是唐月度。
沈清溪惊魂未定,正欲向搭救自己的恩人答谢,却见那青年男子转过身,露出一张清雅文秀的男子脸庞,顿时看呆了。
唐月度道:“禹州民心浮动,稍有不顺便会滋生暴乱,姑娘还是尽快离开吧。”
沈清溪盈盈一拜,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这钱记米铺是家中产业,虽然世道不太平,小女子也不敢撒手而去,不顾米铺伙计的活路。”
唐月度道:“既如此,沈小姐请自便吧。”
沈清溪惊喜道:“你认得我?”
唐月度微微颔首,“唐某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到连禹州第一米商沈家都不知道。”
“不敢当这虚名。”
沈清溪与唐月度客套几句,拜谢后转身回了钱记米铺中,临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唐月度,似要将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唐千户!”云语容冲他招手。
唐月度见朝宁渊和云语容小跑而来。
云语容问:“你不是去查流寇了,怎么会在此巡街?”
唐月度道:“昨日赈灾使提高米价,这几日少不得有聚众闹事的,府衙中人手不够,我带这些归顺的临时兵员上街巡视。”
云语容抿住嘴唇,遗憾道:“我还想和你研讨碧禾草的线索,都怪这赈灾使出了馊主意,让你这么忙。”
唐月度压抑住嘴角的笑容,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定会收回这句话。”
“他是谁?”云语容问。
“是我。”
一个熟悉的动听男声响起,云语容循声望去,见到说话之人,霎时间如春光照眼,春风拂面,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来人正是方释问。
方释问穿着青色补子的官袍,沉闷的衣裳掩不住超逸的风姿,款款走近,笑道:“少夫人对我制定的米价有何疑问?”
竟是他制定的米价。
云语容委婉的笑了笑,将鬓边碎发捋到耳后,道:“我相信释问这么做定有你的理由。”
宁渊站在一旁静观全场,蓦然间听到这句话,目光陡然变得幽冷,上下牙咬紧发出咯的一声响。
云语容当着他是何等放浪,偏偏只有在方释问的面前,她却是这般贤良淑德,柔情小意。
大抵天底下的女子遇着自己真心倾慕的男子时,总会流露出温柔腼腆的一面。
“米价制定,确有玄机。”方释问一边同云语容说话,一边弯腰将刚才掉落在地上的一袋麦粉捡起来,送到粮食堆上码好。
“等等。”云语容走到方释问身边,突然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拍去衣裳上沾着的白色麦粉,“衣服脏了。”
方释问:“多谢少夫人。”
宁渊双眼不自控的定在了云语容和方释问的身上,一声“少夫人”的称呼从方释问的口中说出,令他感到无比刺耳。
亏他还知道她是宁夫人。
云语容不知男女分寸也就罢了,方释问向来是清正风雅之士,为何也跟着她胡闹?真是令人费解!
难道方释问真的对云语容动心了?
只听方释问娓娓解释道:“之前官府平抑米价,米商不愿低价贱卖,故意囤积粮食,或是不惜将灾区的粮食贩运到外省,使得粮荒更甚。因此我反其道而行之,将粮食价格上涨,涨幅远超过外省,这样一来,本地米商才会大开粮仓。外地米商知道禹州缺粮,定不愁销路,按二两银子一石粮的价格出售,算上运费也比当地赚得多。
“如此一来,不出两个月,全国的粮食都会汇聚到禹州,供过于求,价格自跌,禹州的粮荒自然解除。”
云语容不懂经商之道,但听方释问说的头头是道,心悦诚服道:“释问好计谋,陛下派你做赈灾使是禹州灾民之福。”
方释问笑着望着云语容,酝酿了一下言辞,方才说道:“此计能否顺利施行,还得看少夫人肯不肯相助我一臂之力。”
“我?”云语容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问,“我能做什么?”
方释问道:“适才少夫人也看见了,粮价骤然上涨令百姓不安,因此官府需要筹钱预购粮食,以接济那些买不起粮的百姓。”
话说到这里,宁渊眉头一皱,方释问一路上对云语容亲近,难道是冲着她周王府郡主的身份?
若真是如此,此人的心机可真是深藏不漏,了无痕迹。
云语容尚在局中,不解的问道:“官府筹钱买粮,我如何相助?”
方释问道:“前任赈灾使贪墨赈灾款,此时官府银库空虚,需要向本地豪门大户借一大笔银子,以充作购粮款。而周王府便是莲城排名第一的豪门大户,本地豪绅都要仰其鼻息,只要周王爷带头借款,筹款之事便会水到渠成。
“这一路上我见到少夫人有爱民之心,不妨劝一劝周王爷,请他慷慨解囊,共赴时艰。”
云语容恍然大悟,敢情方释问一路上对她格外关照,又是赠佛珠,又是宽慰心结,甚至答应帮她找碧禾草,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在这里等着她。
云语容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拍了拍方释问的胳膊,道:“释问为了民生疾苦真是煞费苦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方释问点头微笑,深深鞠了一躬,“拜托少夫人了。”
正说着,街边忽然响起一阵爆竹声,拉粮食的马躁动起来,一袋麦粉从高高的粮堆上滑落,向云语容砸了下来。
“当心!”宁渊大喝一声,抢身上前要拉走云语容。
她却被方释问护在了胸前,麦粉砸在方释问的背上,袋口松散开,白色麦粉撒落一地。
爆竹声噼里啪啦仍在继续,马惊得原地打转,在麦粉上留下一串串足迹。
云语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感激又歉疚的拍去方释问背后的麦粉,道:“释问,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方释问笑道:“适才少夫人允诺慷慨相助,在下已经欠下你十个人情了,如今还有八个没还。”
听到这话,云语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人相对而视,都不自禁展露笑颜。
一名管事从钱记米铺出来,吩咐伙计整理粮食,将暂时卖不出的粮食送到城南的地库中存储。
云语容别过方释问,转头却寻不到宁渊的身影。
她将米铺里外寻了个遍,终于发觉宁渊不告而别了,顿时气鼓鼓的,踢着路面的石子泄气。
忽然眼前一亮,只见麦粉上残留着几个马蹄印,上面有独特的三角标识,就和那一日她在马车上信手拿起的马蹄铁上的标识一样。
宁渊定是去追查这印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