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云语容醒来时,驿站中只剩下老驿丞、雪素、明夏和几个骑兵护卫。
雪素端了铜盆进来,道:“少夫人醒了,奴婢服侍你净面梳妆吧。”
云语容问:“你们公子呢?”
明夏气呼呼说道:“一大清早人就不见了,说是去什么无欢城,将大半人马都带走了,只留下四五个保护郡主,万一那些流寇再杀回来可怎么办?”
雪素瞧了一眼云语容,神色微异,终究没有说什么。
明夏将雪素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道:“你们公子的公务要紧,我们郡主的安全就不要紧了?瞧你这反应像是不太服气。”
雪素拧了把热巾帕的水,微笑道:“明夏姑娘关心少夫人也是为公子分忧,少夫人若有意外,公子于心何安,所以公子定是有把握才会如此安排的。明夏姑娘不必过于忧心。”
明夏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不好再对雪素说什么。
经过这段时日相处,她看清雪素大方得体,稳重温厚,并不是难相与之人,久而久之,也就卸下了心防。
明夏自顾自抱怨道:“若非郡主身体欠安,最好带郡主同去为好,至少与大队人马在一处,流寇不敢轻易来犯。”
云语容安安静静地洗了脸,坐在临时搭的妆台边,明夏拿过梳子为她梳发。
云语容貌若不经意的问:“方大人呢?”
雪素道:“方大人同去无欢城了。郡主找方大人有事?无欢城离此十里,想必傍晚时分,他就会回来了。”
云语容道:“通知备马,我要去一趟无欢城。”
传言道,纯阳八字之人与碧禾草相互吸引,那么方释问八字纯阳,他所到之处,都有可能发现碧禾草的踪迹。
从遇见方释问的那天起,云语容就决定要和他形影不离,直到找到碧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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晡时初刻,日头往西斜坠,大片的金辉将路面烤得炽热。
云语容策马来到城门外,只见城门洞开,城头嵌着一块“无欢城”的石牌,城门内外空荡荡,一个活人也没有。
两个骑兵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保护着,她按住缰绳,徐徐驱马入内。
马蹄踏在灰尘积厚的石街上,街边的房屋门破门缺,一蓬蓬干枯的野草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
这座小城像是经历过战火,被洗劫一空,绝无人烟。
别说是流寇,就是鬼魂也不会在这里逗留。
云语容安排两个骑兵去寻找方释问,约定找到后发射信号箭为讯,她自己则信马由缰,在荒城里闲逛。
若能迎面撞上方释问,那便是特别的缘分。
可惜事与愿违,走了好一段路都没见到一个人影,云语容不禁开始自我怀疑。
前方就是一堵城墙,她将马系在树桩上,独自登上城门楼,想凭高远眺,先找一找他们在哪里,然后再来一个不期偶遇。
她拾级而上,城墙上的景色映入眼帘,只见灰白石砖平铺延展,形成一丈宽的通道。
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城墙的雉堞旁,正独立高楼,远眺前方。
云语容定睛一看,竟是宁渊。
她下意识地收住脚步。
自相逢以来,她好像越来越怕宁渊了。
在她的记忆中,宁渊表哥是温和方正的少年郎,而现在兵部侍郎宁大人却似另外一个人。
他和宁玄一样手握大权,生杀予夺,手起刀落,杀伐果决。
他甚至上过战场,手中沾染鲜血。
昨夜围剿流寇时,宁渊亲手斩杀数人。
虽然对于她,宁渊始终展露着温情兄长的一面,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很怕他。
只盼这次周王府之行能够顺顺利利,查到毒药源头,待与他结束这荒唐的假扮夫妻后,便各自归位。
正准备原路返回,但听宁渊低沉玉质的嗓音传来,“荒城中野犬出没,你确定要一个人下去吗?”
云语容道:“休要诓我,我这一路也未曾见到什么野犬。”
宁渊侧过身子,远远的看向她,声音平静,“野犬食尸体而肥,胆大如狼,等你见到时,只怕就走不脱了。”
话刚落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野兽的嗷呜声,吓得人不禁胆寒。
云语容小步快跑向往宁渊,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
宁渊唇角微勾。
云语容靠近他,一只纤纤素手不客气地抓住了他悬在腰间的剑鞘。
“勿要拉拉扯扯。”
云语睁着眼睛说了句瞎话:“我保护你。”
宁渊懒得揭穿她。
云语容问:“你为何独自在此?方大人呢?”
宁渊心中一沉,过了片刻,道:“方大人?这么快就不问唐公子了?”
云语容脸皮微红,“哥哥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为了碧禾草,准确的说,我都是为了替舅舅和父亲解毒。哥哥脑子里怎么尽是男女之事啊?”
‘男女之事’四字一出,宁渊莫名竟有些不自在,往边上挪了一步。
云语容紧跟着贴上去,握着剑鞘不松手。
宁渊道:“喜欢就拿去吧。”说着就要从腰间解下佩剑。
云语容伸掌拦住,“宝剑配英雄,鲜花才赠美人呢。哥哥能不能懂点风情?”
“兄长我自是不如唐公子温柔体贴,也不如方公子超凡脱俗。”宁渊拂开她的手,自顾自解下了宝剑,“不是要保护我吗?好好拿着吧。”
一把沉甸甸的宝剑不容拒绝地送入她的手中,宁渊脱手之时,云语容感到一双手掌被剑的份量压得往下坠去,险些砸落在地。
这宝剑如此沉重,她又挥舞不动,要来何用?
但见宁渊一脸严肃,她只得咽下牢骚,双臂环抱宝剑抱于胸前。
宁渊背对着她,望着疏阔的天空,说道:“无欢城门完好,城中百姓是自行逃难离去,并非被流寇攻破。流寇占据空城为据点,必会屯粮,月度他们在搜寻城中的仓库密窖。我们还要在此等上一会儿。”
天阔云低,金色阳光铺满旷野,热风自天际扫来,满目竟不见一片绿色,唯有干涸的河床如一道道蜿蜒的疤痕。
宁渊凭风而立,背影中透出一丝苍凉。
他道:“方大人正在超度安葬昨夜身亡的女童。”
想到昨夜惨死的女童,云语容心中凄然,“汉高祖有诗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哥哥可是有所感慨?”
“这高高的城墙本是为了抵御外敌,保境安民,可现在,城墙固若金汤,城内百姓却尽数逃离,饿殍遍野。”
身后是一座荒芜的空城,云语容和宁渊立身于城墙上,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宁渊出身高门,自小天姿高妙,精通书史,十八岁那年一举登科,蟾宫稳步,一路顺遂。
他从来都是那么地矜贵自如,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落寞和失意。
宁渊缓声说道:“因为敌人并不在外,而在内。陈王命赭衣人在灾情严重处收买人心,招募青壮男丁收入麾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陈王为了私欲不惜倾覆天下,乱世中强者尚能鱼肉他人,似妞妞这般弱者中的弱者却是没有活路的。
云语容愤慨道:“我不明白,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将陈王贪污赈灾款的罪证呈给了陛下,陛下为何不直接杀了陈王,结束这罪恶的根源?”
“因为……灾民的生死比陈王的性命更重要。”宁渊脸上浮现出悲悯。
“陈王招兵屯粮,已成其势,更趁灾年之际指使同党贪腐,令灾情雪上加霜,欲酿就大乱,趁机夺取天下。倘若贸然发兵攻打陈王,战火一烧不可收拾,百姓不仅得不到赈济,而且会身受战火荼毒之苦。”
“陛下投鼠忌器,派我暗中调查陈王所贪脏银,一旦查获脏银,灾区百姓得救,便可查抄陈王府,使陈王伏法。”
宁渊目光坚毅,手指用力地蜷紧。
云语容沉吟道:“脏银?”
“三年来朝廷下拨的赈灾款被贪墨的数量总计有三百万两之巨,禹州北部灾情严峻,乱党在此招兵买马,少不得将钱粮囤积在禹州,好就近取用。”
“若是乱党察觉暗查脏银之事,必定会转移赃款,到时调查将会更加艰难,郡主回门小住数日便要返回,时日太短,你需务必设法拖延行程。”
“等等。”云语容忽然意识到什么,表情变得凶狠起来,“这次来周王府这么危险,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宁渊脸上掠过一丝慌乱,“月度他们也该返回了。”
“宁渊!”
宁渊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得太多只会胆怯,还不如蒙在鼓里。”
云语容挥拳要打他,转念想到他身上肌肉紧实,哪里都是硬邦邦的,就算打上去疼得也是她的拳头,遂改为狠踩他的脚。
宁渊习武多年,耳聪目明手脚敏捷,稍稍侧身让到一旁,云语容扑了个空,摔靠在城墙边。
宁渊伸手虚扶了一下,见她虽然拧眉吃痛,但并未伤到实处,索性收回了手,冷眼旁观。
云语容却不急着还手,幽幽说道:“真没想到,文武双全的宁大人欺凌起弱女子来,竟也是得心应手。”
说着举起怀中宝剑,蛾眉间聚起一股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