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天边朝霞横飞,赤乌隐没于密厚云层中,天光将晴未晴。
一群雀鸟划过长空,响起几声清冷的振翅声后,而后归于平静。
京中数月都未曾下雨,天象一日比一日透出诡异。
宁府的车队浩浩荡荡的驶出城门。
打头的是十个跨着高头大马的骑兵,中间是八辆宽敞马车,队尾跟着十个同样威武的骑兵。
马车走到城外,忽然停了下来。
云语容探出头望去,只见天阔云低,荒野无垠,两匹马将队伍拦住。
一个儒雅文秀的青年跨坐马背,笑着拱手施礼,“宁兄,捎上我们一道走吧。”
云语容一听他的声音,当即笑了出来,大声喊道:“月度兄,你去哪儿!”
她跳下马车,往唐月度的身旁跑,靠近时,注意到另一匹马上坐着一个陌生男子。
唐月度道:“我和方大人受圣上之命前往禹州公干。此去禹州路途遥远,不如大家结伴同行?”
方大人?云语容脑子一转,喜出望外。
行走的碧禾草送上门了。
只见一个相貌清俊绝伦的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他皱着一张脸,似乎身体不适,饶是如此痛苦,仍无损他周身散发出超尘脱俗的气质。
方释问不擅骑马,方才跟着唐月度纵马快奔,强忍着才没有呕出来,“少夫人若不介意,能否让我与宁大人同坐一辆马车?”
云语容眉开眼笑,“方大人请吧!”
方释问翻身下马,来到宁渊的马车前,施礼道:“宁大人,叨扰了。”
“方大人请坐。”宁渊让出马车对面的座板,颇为客气。
方释问前脚坐稳,车厢里又钻进来一个人,笑盈盈的靠着宁渊坐下,与方释问面对着面。
宁渊眉心微皱,云语容的老毛病又犯了。
果不其然,自打第一眼开始,云语容的眼睛就像是长在了方释问的脸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眉眼鼻唇。
这男子也太……太太好看了吧!
本以为宁渊已是人间绝色,不料方释问气质更为洒脱,飘飘然若化外之人。
这种男子世间罕有,看一眼,少一眼,所以她要努力看。
难得方释被她**辣的目光打量,竟没有跳车逃离,反而稳稳坐着,神情自若。
许是觉得云语容过于失礼,宁渊礼貌的问候道:“方大人去禹州有何公干?”
方释问微微一笑,若梵莲盛开,“陛下将我提出天牢,命我去禹州主持赈济灾民,将功抵过。”
说罢,方释问恭敬施下一礼,“多谢宁兄星夜入宫为我求情。”
宁渊瞧了一眼云语容,气度雍容,“这些都是拙荆的主意,我也不必贪他人之功。”
“方大人当真要谢我吗?”云语容主动开口,“若真心谢我,不如将你手腕上的佛珠手串送给我吧。”
初次见面就索要礼物,还是男子的贴身之物,真是不妥极了。
宁渊撇了一眼方释问袖口的灰色手串,冷淡的说:“去年重阳日,陛下当众御赐佛串给方大人,你确定要夺人所爱?”
方释问一身素衣,身无长物,唯有一串沉香手串。
她还道这手串于他特殊,不料竟是御赐之物,所以贴身戴着。
云语容讪笑:“方才是戏言罢了,不敢贪占……”
“便赠予有缘之人吧。”不等她拒绝,方释问解下沉香手串,递到她的眼前。
方释问笑容清浅,一片诚挚,“少夫人珍惜这串佛珠,便是惜缘了。”
在他清雅的言谈中,云语容鬼使神差的接下佛珠。
手指温柔抚摸过去,佛珠颗颗轻润,散发着内敛的木质香韵,令人心安神静。
云语容道:“我定会好好珍惜它,就如同珍惜和大人的缘分。”
方释问浅笑。
宁渊目光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打发无聊的旅途时光。
终于在云语容第一百次看向方释问时,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云语容道:“夫君哪里不舒服吗?”
宁渊以拳抵口,清咳两声,“夫人稍加克制吧。”
云语容看得正欢,哪里肯依,“我是哪里做错了吗,夫君让我克制?”
见她执迷不悟,宁渊再度摇了摇头,无奈至极。
“夫君觉得我哪里做错了,不妨直说,当心把自己憋坏了。”云语容好心提醒道。
宁渊闭口不语。
方释问笑容清淡,“依我看,谁都无错。”
云语容支起下巴,眼睛一眨一眨,“此话何解?”
“方某样貌尚可此乃天生,少夫人爱看男子是性情天然,何错之有?若非要论过错,便是看客心中凭空生出了是非。”
云语容似懂非懂,点头同意,“方大人禅机颇深。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可是此意?”
“少夫人悟性颇高。”
云语容得了肯定,心花怒放,“听说方大人曾是得道高僧,语容愿意听方大人讲禅。”
她一时间竟然说漏了自己的名字。
“语容?”方释问稍稍疑惑片刻后,神态转为自若,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仿佛她究竟是叫萧兰曦,还是叫什么语容,这些毫不重要。
云语容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找补道:“额……我是说能听到方大人讲禅机,我与有荣焉。”
方释问笑道:“哦,是吗?”
二人一问一答,马车一顿一顿地前进。
忽然,云语容身边蓦然一空,只见宁渊跳下车,跃上一匹骏马,徐徐按辔而行。
他竟是在马车中再也待不下去,改为骑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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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走了数日,所见越来越荒芜,树枝光秃秃指向天空,枯黄的树叶蜷曲在枝头。
初夏季节热气蒸腾,行人闷热流汗,四周的景色却像是秋冬之景。
五月本该是禾苗生长的季节,然而此时只有光秃秃的土地尽情蔓延直到天际,一道道黑色龟裂的口子仿佛是大地的斑斑伤痕,偶尔见到白骨堆在阳光下闪光。
宁渊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这日傍晚,又来到一处驿站歇脚。
这驿站有矮木楼两层,楼顶挂着破旧的招幡,两道大门紧闭,木阶上结着蛛网,看上去像是荒废了。
乘风敲了好一阵门无人理,准备把门一脚踹开时,门被人从后面拉开了。
一个干瘦枯槁的老汉探出头,木然地望着来客,“哪位官老爷要住宿?”
这老汉年过六十,穿着驿丞的白边圆领青色制服,看上去是这驿站中唯一的驿丞。
乘风向他表明身份,老驿丞有点耳背,听了几遍,大声说道:“大人夫人请进。”
将众人迎入驿站。
驿站内还算整洁,只是摆设陈旧不堪。随行奴仆搬箱倒笼,将随身的被褥杯碗等贴身用物搬进客房。
宁渊给云语容加上披风,扶她下车。
黄昏时风寒,云语容伤寒未愈,咳嗽不断。
宁渊道:“咳了这些天还不见好,现下就去房中安歇,晚饭送入房内,你不要出来了。”说罢命雪素去煮药。
“咳咳……听哥哥的就是。”云语容面色潮红,咳嗽着入了客房。
宁渊担忧不已,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病中的云语容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副乖巧娇弱的样子叫人放心不下。
他不由自主的关注她,担心她病情迁延不愈,又因为没有照顾好她而自责。
云语容却体会不到这些,她只觉得长途奔波很是辛劳,致使病情加重,她心急的想要治愈,偏偏怎么喝药都不见起色。
雪素铺好了床铺,云语容更衣躺下,不一会儿昏昏睡去。
外间大堂中,老驿丞老范端来一壶茶,道:“三年大旱,井水都快干了,这一壶是井底之水,难免有些淤泥之气,请大人们勿要嫌弃。”
唐月度端起茶嗅了嗅又放下了,这水中一股腥味,如何下得了口。
唐月度问:“驿站为何只有你一人?此为驿站,为何一匹马也没有?”
驿站转供经过的官员休息换马之用,这个驿站似乎只剩下个空壳。
老范道:“大人说什么?老朽耳背,烦请大声些。”
唐月度提高了音量,又说了几遍,老范才听懂。
老范道:“本来驿站中有五个人当值,后来附近闹流寇,人都走了,几匹瘦马也被他们抢走。
“闹旱灾,人都拖家带口往外地跑,大半年没人来这驿站了,大人们是为了调查流寇和灾情才来此地的吧?”
唐月度道:“正是为了调查流寇。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范道:“这些流寇专门掳掠年轻力壮的男子,诸位大人晚上千万不要出门。夜里需留足人手在马厩值守,防止流寇盗马。”
唐月度问:“我问你是否知晓流寇藏身何处?”
老范连连摇头,“这些人旋风似的,有时候几十人,有时候成百上千,老朽年纪大了,不知道他们从来哪里来,到哪里去。”
唐月度见问不出所以然,挥挥手让他去了。
老范慢慢走出去,不多时,厨房升起炊烟,是他在准备晚膳。
饭将要做好时,老范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些干草料,撒在马槽里给车队的马匹吃。
他动作迟缓,每做完一个动作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老迈到抽不出一丝多余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