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每年的花灯节都办得声势浩大,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街头,好似银河光辉洒落,与街上叫卖的商贩,一同凑成了人间烟火。
温芽一出府便有些后悔了。
且不论沈烨是否向她发出了邀约,即便是有,这长安城这么大,如何能遇见?
见桃见自家小姐这般心不在焉,便想了法凑上去逗她开心。
“小姐,都出来了,不如我们好好逛一逛,买糖人去吧!”
见她这般撒娇,温芽也泛起笑意,抬眼望去,整条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倒也心中动容,于是点了点头,由着她去。
卖糖人的是位老翁,手艺精湛,三五两下,两只兔子糖人便活灵活现。
老翁见她模样好看,心中欢喜,便多送了一盏花灯给她,又说了一堆吉祥话。
温芽低头捏着帕子笑了笑,
“你这老翁倒惯会做生意。”
老翁却是摆摆手,十分不赞同,“换了旁人我断是不肯白送的,只是见着小姐花容月色,心中亲近罢了。”
温芽淡笑接过,正欲让见桃付钱时,一只手越过她,将银子递了过去。
温芽诧异,回头一看,沈烨正凝望着她,满目含情。
“娮娮,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沈烨眸中含光,语气又惊又喜。
温芽转身,十分不解,“何出此言?”
沈烨沉了一口气,只当她还在怪自己,便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那日在法音寺,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不对。”
温芽的眼神此时暗了暗。
那日长公主故意给她难堪,身为她未婚夫婿的沈烨就在身旁,却始终一言不发,说不介意那自是假话。
可她还是缓缓摇了摇头,神情未见变化,“世子定有自己的苦衷,娮娮明白。”
沈烨哑然,他痴痴望着眼前平静如水般的人,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而言。
他原以为见了自己,温芽定会嗔怒不悦,打骂一番,亦或是委屈至级,双目含泪。
可此刻温芽不悲不怒,毫无波澜。
像是屋檐外的狂风暴雨,任凭大雨怎么淋漓,她亦岿然不动。
不介意,是不是另一个层面的不在意?
沈烨不可自抑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他扯了扯嘴角,近乎落寞地开了口,“你不怨我就好。”
温芽自然看得出他眼中的失落,虽不知这失落从何而来,但她始终念着今后两人仍要成婚相伴的,不好这样生分,便又抛出了一个话头。
“世子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沈烨失笑,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了今日的来意。
“今日花灯节,虽说娮娮或许看腻了每年一样的花灯,不过我亦寻得一处风景十分别致,想与你一同去看看。
温芽点头,应允了他的邀约。
沈烨带着她,越过喧闹的人群,穿过嘈杂的叫卖声,行至水岸边,坐上了一乘小船。
轻轻推开窗户,寒风掠过脸,冻得人鼻尖一红,而回过头来,船内却是暖意浓浓。
船内点着香,是她一贯用的二苏旧局,淡淡的茉莉香弥漫,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着,温芽身子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侍女奉上两盏新茶和一些新鲜瓜果。
茶是她最爱的雨前龙井,糕点是她爱的桃酥,温芽暗道沈烨着实心细,只是看到那水果时,她先是眼睛亮了几分,又疑惑道:“樱桃?这隆冬时节,怎会有樱桃?”
沈烨满眼笑意,“这时节长安城自是不会有樱桃,这是骊山行宫旁的几颗樱树结的果子,都在这儿了。”
骊山行宫温泉众多,四季如春,再请着工人细细培育,能在冬日结出樱桃也不是难事,只是这等稀奇之物,自是千金难得一颗。
可这里足足有一整盘,且个个饱满晶莹,不用想便知废了多大心思。
“听说你爱吃,我便寻了来。”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要能换来美人一笑,就能抵过一切。
可温芽却不愿承受这样的好意,“世子何必这般费心。”
沈烨满不在乎,他放缓了语气,“娮娮,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我都会想尽办法奉与你。”
温芽垂眸,睫羽的投影在她白皙的脸上扑扇,她摩挲着腕上的那串佛珠,不愿抬头。
“娮娮,那日之事,我仍要郑重向你道歉,”沈烨起身,俯身而下,仰头握住她的手,满眼赤诚,“我保证,今后定会爱你敬你护你!”
“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温芽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她微不可闻地沉了口气,又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沈烨眼中像是燃起失而复得般的喜悦,若不是害怕吓到温芽,他恨不得此刻就将她拥入怀中。
无论是不在意还是不介意,只要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就好。
沈烨极其克制地牵起了她的手,少女的手柔若无骨,握在手心直叫人心底软成一片。
“娮娮,跟我来看。”沈烨迫不及待。
温芽扑扇了下睫毛,不知对方是何用意,可见他这般高兴,便也如他所愿,跟着起了身,出了船舱。
外头甚至比方才还要亮上几许。
温芽抬眼去看,黑夜之中,数不清的孔明灯徐徐升起,点亮了夜空,映照出这烟火人间。
这并不是花灯节的传统,显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她看向沈烨,对方正凝望着她,他的眼中落入了无数光辉,滚烫而赤诚。
“娮娮,这漫天灯火可为我作见证,我沈烨,此生定不负你。”
温芽怔然,不知如何言说。
很久之后,她方轻启朱唇,眼尾染上笑意,“好。”
恰在此刻,长安城的另一处,高楼之上,窗台边,一位玄衣男子徐徐而立。
寒风吹拂,男子面上的神情竟比冬风还要冷冽几分。
身后是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而眼前景色也不失为一场好戏。
远处不少孔明灯缓缓升起,又悄然熄灭落下,不见踪迹,只可惜黑夜太暗,多数人只能看见其冉冉升起那一刻的璀璨。
目光移了移,河中的那一乘小船靠了岸,沈烨先行下船,尔后十分体贴地扶着温芽,生怕她跌了撞了。
傅予怀凤眸微眯,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
接着,杨禧靠近了那两个扎眼的身影,说了句什么,便将人带着往香茵园走来。
香茵园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场所,一楼是寻常戏园,可观戏曲,二楼雅间是世家纨绔子弟的聚集地,亦能邀名角一同品戏。
杨禧并未带她们走寻常客人进园的路,而是自一处偏门进去,极为隐蔽,避开了前厅的喧嚣。
幽幽间,还能听见戏曲声。
温芽望着杨禧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方才刚刚下船,杨禧便迎了上来。
想来是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罢。
温芽紧抿着唇,提着裙角上楼,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三楼。
从不曾听闻香茵园还有三楼。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跟着进了里间。
一扇巨大的屏风挡住了门外的视线,以至于她不曾发觉屋内还有旁人。
傅予怀闲散地靠坐在正中,右手把玩摩挲着茶杯,目光散漫地落在楼下的戏台上,即便听见脚步声,也不曾分神片刻。
而他的侧方,跪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为他斟茶,纤手提起紫砂壶,悠悠倾斜,倒下的茶水与她那白皙的脖颈线条连成优雅的弧度,仅是背影,就这般叫人神往。
“来了,”傅予怀开口,语气不见波动,“坐吧。”
“傅大人好兴致,”沈烨率先动身,拉着温芽坐于一侧,“这出《鸿门宴》唱得极佳,只是鲜少有人点,没曾想今日倒沾光了。”
坐下来后,温芽倒看清楚了那女子的长相。
与她所想尽然不同,那女子长相三分妩媚,七分雅丽,身姿婀娜,眉间花钿倒将她的那几分妩媚发挥到了极致,如同一朵盛放的芍药,妖艳无格。
似乎发觉了她的目光,那女子悄然抬眸,向她施然一笑。
温芽这才回过神来,也回之一笑。
视线稍转,她便感知到了傅予怀冰凉的目光。
没来由地心中一顿。
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沈烨的手仍旧牵着自己。
温芽咬了咬唇,低头悄无声息地抽回手。
沈烨浑然不觉,以为她是要喝水,便亲自为她斟茶,又递到她的唇边,“小心烫。”
他心中十分满意,只觉得在大舅子面前,自己这个妹夫做得是相当体贴周到。
沈烨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肯定。
侧前方便是傅予怀的目光,温芽只觉得此刻是如坐针毡,沈烨那杯茶水还未递近,她便赶紧接下。
“我自己来。”
傅予怀捏紧茶杯,风轻云淡道:“沈世子倒是个心细之人。”
沈烨嘴角扬起,“傅大人见笑了,倘若沈某称得上心细,倒也不至于方才惹得娮娮不快了。”
“哦?”傅予怀挑眉,饶有兴致,“从何说起?”
沈烨挠头,“倒也并非大事,只是娮娮方才想亲自放些花灯,我怕船上颠簸,一个不小心落水,便拦了下来,她便有些恼我。”
温芽哑然,对方说得倒确有其事,只是从他口中出来,倒叫人听出了几分打情骂俏的滋味。
“那便是娮娮胡闹了,”傅予怀弯了嘴角,可眼底却不见笑意,“如此说来,倒是被宠坏了。”
沈烨赶紧摆摆手,他哪里敢说大舅子的不是,“女儿家就该泡在蜜糖罐里养着才好。”
边说着,他边挠了挠头,笑得没心没肺,“我说这些,不过是想傅大人帮帮我,替我给娮娮说两句好话。”
“毕竟娮娮,向来唯兄命是从。”
傅予怀伸出食指,一圈一圈摩挲杯口,嘴边的淡笑更深了几分。
尔后,他应允道:“那我定当好好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