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居。
听名字就知道是个药铺。
这药铺名字虽俗,名声却不俗。
纪安城里的男女老少,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都是寻常百姓家,生计尚且不易,又怎肯为了一点小灾小病四处请大夫?多半自己扛过去。抗不过了,方才去抓点便宜药对付一下。别家铺子里,抓药便抓药,偏这百草居的老板,却是个话唠。哎您什么病?看您这症状不像呀?若是恰好赶上店里闲,还爱顺手摸个脉。
久而久之,全城人都知道了,百草居抓药送大夫。虽说就以这种看病方式,小病不看也可,大病看也无用,但客人们高兴呀!反正药价也不更贵,若是买的多还肯便宜几文。于是后来病人都爱往这儿溜达,口口相传之下,竟也成个名店了。
店中匾额高悬,不是“悬壶济世”就是“杏林世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医馆。老板站在柜台后,一手拿着秤,口沫横飞地絮叨:“药不能乱吃!您这就是外感风热,听我的,拿着这包夏桑菊,够您喝一月!包管药到病除!拿好啊,您慢走!”
这边刚送走,那边又来一个。
“嘿您要点啥?”
“五味子。”
“五味子在那头。小豆子你带他过去!”
“哎!”
才打发完,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迎面又走进来个妇人,身旁跟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
“哎哟顾娘子,好长时候不见呐!这是小昀?都长这么大啦?真俊!”
老板夸赞连连,少女抿唇微笑不语,只是拿眼望向妇人。那妇人笑道:“小昀要是有这么听话,我可就省心了!这是我们家老代的徒弟。阿陵,这是何老板。”
少女亭亭地站在那里,客客气气地唤道:“何老板好。”
“你好你好!”何老板笑眯了眼。
这少女自然便是上官陵。
自打君九兰过世,她便跟着代长空一家生活。师娘顾红颜,医术精绝,江湖人称“红颜侠医”,名望不输代长空,可惜在传人上颇乏因缘。曾经试图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代小昀培养成接班人,奈何代小昀生性好动,又很爱玩弄枪头箭簇飞刀弓弩等颇具破坏性的物什,把她走南闯北搜罗多年的珍藏几乎毁了个全军覆没,医道上仍没有半点开悟。
正在心灰意冷一筹莫展之际,代长空带回了上官陵。她一见这女孩,就知道是棵好苗子,如此气定神宁心如止水,侠医传人非她而谁?于是花了老大力气将人抢过来收归帐下,费尽心血全力栽培,结果大失所望。虽然上官陵学得很认真,但似乎在医术上确实没有太多天赋,任她怎么开导也只停留在江湖郎中的水平,不要说侠医传人,连个医馆都进不了。
顾红颜无可奈何,只能感叹命该如此。好在上官陵懂事体贴,常常主动陪她采方寻药,倒让她稍感慰藉。
上官陵扶着顾红颜在客座上坐下,何老板随之在对面落座,乐呵呵地开口:“顾娘子几时回来的?这次打算住多久?”
“前日才到,回老宅里看看。采买点东西,明天就走了。”
“这么快?”
“本来也是路过,顾家都不在这儿了……”顾红颜笑笑,“哦,差点忘了正事。您这儿的三七还有么?帮我称几两,刚好明儿带走。”
“哎唷这可不巧!”何老板突然苦下脸,“您早些来倒好,现在别说几两,就是一钱也没有!”
顾红颜诧异扬眉:“您可别诓我。”
“我诓您做什么?您是老朋友了,还不明白我这人?我几时骗过客人?”
顾红颜见他模样诚恳,也不打算为这点小事争缠,点点头站起身:“那行,我上别家问问。”
“您上别家也没有!”
“怎么?”顾红颜好笑地回头,“您不做生意,还不让别家做么?”
“不是这么回事!”何老板急得顿足,“我有那么缺德吗?是这几天官府征收了许多药,三七这些外伤药更是全都收光了,这会别说是纪安,您就是找遍整个容国,恐怕也只能在府库里找着!”
顾红颜和上官陵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官府收药做什么?”
“供给军需呀!您还不知道呐?上月底大王亲旨,郑将军率军南下,攻打连越去了!”
上官陵脸色一变:“连越?”
连越虽非她的母国,但毕竟曾养育了她六年。那片文风蔚然的土地,见证过她的欢喜,也埋藏过她的眼泪,现在却被迫卷入战祸……即便而今身已远,一旦听闻,又焉能丝毫不动容?
代长空是连越人,既然打仗,容国是不便继续待了,连越却也不能回。只好往西边去,出边境,去昭国。
昭国好歹是安宁的。
岂止安宁?简直安宁得过头——这是四人走进临皋之后的第一印象。作为昭国的王城,安静成这个样子真的很不符合身份。
“这是所有人都没起床吗?”代小昀在旁边抱怨。
直到走过西市,他们才恍然大悟。
与外面的冷清截然不同,此地人山人海。乍一望去,仿佛全城居民都堵在这儿了。
“前面的干什么?看不到了!”
“别推别推,我这儿抱着孩子!”
“又踩老子!你他妈长没长眼睛?”
里三层外三层,闹哄哄,乌压压,摩肩接踵,人叠着人,脑袋挤着脑袋,都在奋力往前凑。代小昀一见这场面就来劲了:“这么拼命?得是有天大的热闹!”一把拉起上官陵,不管不顾就往里冲。
顾红颜在后面急得直喊:“你们小心撞着!”扯着代长空,匆忙跟了过去。
好容易挤到里圈,打眼一望,竟然是在——杀人。
上官陵这一看清,心底便是一震。
她不是没见过杀人。
江湖中不乏仇杀之事,她自己虽没杀过,但血总是见过的。不过江湖上那种杀法,情仇生死一瞬间,和这种有时间、有仪式、规矩井然的方式比起来,给人的感觉好像又不大一样。
代小昀也是头回见识这阵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有些后悔乱赶热闹,不大舒服地皱起眉头,下意识往上官陵身上靠了靠。
她比上官陵岁数还小,向来就如妹妹一般,上官陵见她如此,便抬手轻轻拢住她的肩头。
监斩官坐在令桌后,断头台上绑着个身穿囚服的女子,青丝凌乱,头低垂着,看不清面目。
日头渐渐升高了。上官陵望望左右,正思量如何逆着人流退出去,忽听身后传来几个响亮的说话声。
“真是新鲜!我活了大半辈子,看了无数次砍头,还是头回看见砍娘娘的头呢!”
“就是。你说这女人,不好好当她的妃子,搅合什么国家大事?”
“财迷心窍了呗!要我说那连越的使者也是昏头,大王不肯发救兵,就动起歪脑筋,贿赂宠妃吹枕头风。不知道咱们大王最讨厌女人干政吗?这下好,不但自己要被驱逐,还连累了别人!”
“我看他们也是急得没办法了。被容国和长杨联手攻打,换谁不得急昏头?”
“其实我听说啊,大王本来也犹豫得很,他们要是老老实实多等几天,说不定还有戏。谁知……啧啧!”
“这就叫成败兴亡皆前定啊!连越这回是没救喽……”
上官陵听在耳中,心内涌起一阵阵酸楚,连周围何时安静了下来都没有察觉。正失神间,身畔代小昀一声惊叫,飞快扭头,将脸埋进了她怀里。
俯首处,一地鲜血淋漓。
因是计划着久住,便没有寻客栈,借租了朋友的一所旧宅。忙忙碌碌半日,将各处打扫收拾得差不多,已到了晚饭时分。
院里的空地上有一方小石台,正好供四人围坐。饭菜虽然简单,却也鲜香可口,然而代长空夫妇和上官陵皆怀着心事,俱是埋头顾自吃饭,毫无闲聊的兴致。代小昀眨着眼,左看看爹娘,右看看陵姐,一肚子话憋得好不郁闷。
“能进来不?”
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喜盈盈的声音。
四人转头一望,只见半开的大门边,站着一个笑脸和气的陌生妇人。
院里几人不明所以,一时都有些怔愣。顾红颜犹豫着对代长空道:“好像是邻居。”
“什么叫好像?”妇人倚门笑嗔,“我是隔壁的王婶,看您家今天刚来,过来问问有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不用。”顾红颜一面辞谢,一面起身让道:“您进来坐吧!”
王婶也不客套,大大方方走进院来,和夫妻俩拉起家常:“您家贵姓,怎么称呼啊?”
“我相公姓代,我姓顾。”顾红颜道,“称呼您随便叫吧!怎么顺口都行。”
“这俩是您闺女?真好看呐!”
代长空一听这些家长里短就不耐烦,拣着菜哼道:“好看不能当饭吃!”
“瞧您这话说的!”王婶面露不赞同,“好看以后嫁得好,光彩礼就能收许多,怎么不当饭吃了?”
顾红颜轻笑笑:“她们都还小,谈这些没意思。”
“不算小啦!搁我们老家都可以说婆家了!对了,您家哪儿人呀?听口音不是这里的吧?”
“我们家是连越的。”
“哦哟!连越不是在打仗吗?您家没事儿呀?”
“没事,我们走得早。”
“那您可真运气!”王婶拍拍胸口,吐了一口气,“我听说连越那情况挺凶险呀!仗都快打到孤竹了。你想那孤竹离建云多近呀?连越这搞不好是要亡国呀!”
她话还没说完,代长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快要挂不住,顾红颜一眼瞥见,忙含笑敷衍几句,推哄着她出去了。
代小昀握着筷子,纤秀的眉打了个结:“孤竹不是咱家吗?这么说咱们以后都回不了家了吗?”
“吃饭!”代长空斥了她一句,声音却不似平时中气十足,莫名有些低哑。
上官陵默默无声,看着碗里的饭菜,忽然觉得难以下咽。
或许就如同文人志气难伸时,喜欢借文抒愤一般,剑士心中郁结,也常免不了借剑消愁。
月色如水,代长空在院子里练剑。
以他的剑道修为,本来都不需要练什么剑,随心所发,自然招招中意。可偏偏今晚这剑,不管怎么练都上不了路数。他练了半晌,越练越气,索性一把扔了剑,坐在旁边发起呆来。
一缕香气飘过鼻尖。
他愕然回头,原来身后恰好是厨房。可能是被勾动食欲心情变好,他微微露出点笑容,站起来三两步跨进厨房。
桌上摆着一碟点心,代长空随手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娘子好贤惠!”
正在灶台旁忙碌的顾红颜头也不抬,对他道:“你少吃点,这是给阿陵备着的,她晚饭没吃几口,万一饿了可以垫肚子。”
“小气样儿!”代长空笑起来,“我能吃多少?也罢,我这就给她送过去,免得回头小昀偷吃了赖我!”
窗灯摇摇。
一抹剪影倒映在纸窗上,少女正提笔案前,俯首书字。
代长空推门而入。
“师父。”上官陵抬头见是他,便搁笔起身。
“师娘怕你饿着,给你做了些点心。”代长空走过去,将手中瓷碟放在案头,视线一扫瞥见桌上纸笺:“这么晚,还在写什么呢?”说着顺手就拿了起来。
“民女上官陵昧死奏闻昭王陛下……”
他本是无意间拿来瞅几眼,一看见这行题头,眉头立刻一皱。略略读了几行,脸色蓦然变了。
“这是什么?”
“谏疏。”上官陵实言道,“连越不能亡。”
啪!
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记耳光。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代长空惊雷般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我教你这么多年,就只让你学会逞能了是不是?你写这些东西,是要交给谁?”
上官陵被打得懵了一瞬,迅速定了定神,清清楚楚地回道:“执符台可以代呈。”
作为昭国的荐阁,执符台不但负责选贤举能,还兼管列国情报、民间议论的搜集,代呈一两封谏疏从理论上来说自然不是不可行。
代长空听她的意思,竟然还不是一时气盛,连如何呈递都考虑好了,刚压下去一点的怒火腾地又蹿高数丈。
“你递上去又怎么样?国主大臣都无能为力的事,你一封谏书就能有用?!”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用?”
“还犟嘴!你是嫌命长吗?非得把脖子伸到铡刀底下!”代长空简直气疯了,手里的纸笺捏得粉碎,青筋尽数跳起,吼声震耳欲聋:“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这么自轻自贱的!”
“阿陵不敢自轻。”上官陵一撩裙摆跪下,强自忍住漫至眼眶的泪意,“事有必为,难道因为畏祸就可以不做吗?若是先生遇到这些事……”
“你和他能比吗?!他声名在外,天下人敬重!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乱逞什么英雄?!”
这里争吵声太大,早惊动了顾红颜母女,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一见这情形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大半夜的,想把左邻右舍都吵来看你发疯?阿陵跪着干什么?地上凉,小昀还不快去扶你姐起来!”
“都是你惯的!她现在无法无天,读了一点书,就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把她那些纸笔都给我收起来,不许她再乱折腾!”
狠狠一摔袖子,怒冲冲地出去了。
上官陵紧抿着唇,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夹杂着丝丝痛意。
先生,你教我圣贤书,教我经纶术,教我临义勿苟免……如今,我却连你一片埋骨地都无法保全么?
这一夜过得昏沉。再睁眼,天际已泛鱼肚白。
代小昀起了个大早,蹑手蹑脚地摸到隔壁窗前,敲了敲窗棂。
“陵姐,你没事吧?我爹就那臭脾气,你别放心上!”
她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昨夜太晚,又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好好安慰陵姐,现在回想起来,却很有些过意不去。
窗子一开,探出一张微微含笑的俊丽面庞。
“小昀,可以替我做件事么?”
代小昀见她神色如常,这才舒了口气,忙问:“什么事?”
“帮我偷一套师父的衣裳来。”
代小昀疑惑地歪头:“做什么?”
上官陵眨眨眼:“偷来你就知道了。”
代小昀嘻嘻一笑,顿时烟影无踪。没过一小会儿,又折回窗前,手上多了一叠衣裳。
“多谢小昀妹妹。”上官陵接在手中,“等我片刻。”
窗子啪地合上。
代小昀好奇,托着腮坐在台阶上等候,也不知是不是起太早的缘故,坐着坐着便打起瞌睡来。
正在朦朦胧胧间,忽听吱呀一响,有人步出房门。
她一下就醒了,跳起来一转身,立时瞪大了眼。
面前少年巾带束发,素净布衣,手持佩剑,翩翩然走下阶来。
“陵……陵姐?”
“嘘——”上官陵竖起一指,靠近她轻声道:“我要悄悄出去一趟,别让师父知道。”
代小昀压着嗓子笑:“原来你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她一贯乖巧不起来,遇到这种事尤其兴奋,巴不得掺一脚,当下二话不说,立马拉住上官陵往大门跑。
“哪里去?”
身后陡然一声厉喝。
代小昀刚把门打开,一听这声音顿时就懊丧了:“爹!”
“找你娘去!”
代长空并不看她,仅盯着上官陵,双眼通红:“你打定主意了是不是?”
上官陵默然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是。”
“好好好!”代长空几乎气笑了,连道三个好字,却什么都没有再说,缓缓举起手中剑,低沉地吐出两个字:“拔剑。”
上官陵不语,目光垂下,落在剑上。
殚思。
为谁而思?
她终究没有动。
代长空的脸庞越绷越紧,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两个字:“拔,剑!”
上官陵依旧伫立不动。
她的剑法是代长空一手所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主动对师父出剑。
剑光倏然。
上官陵神色一凝,脚下却分毫未移。
代小昀一声慌叫:“爹啊!”
剑锋凛冽,直刺上官陵眉心。
却又倏然停住了。
半寸之遥。
上官陵脸色苍白——她不是不怕死。
只不过在本能想要逃遁的一刹那,思想却紧紧拉住了她:师父既是因她自轻性命而愤怒,又岂会真的对她痛下杀手?
她知道师父现在的眼神,必定失望又伤心,她不敢看。低垂着视线,嘴唇微微翕动。
“阿陵……不愿先生泉下无安,更不愿师父故土难回。”
死生可畏,奈何恩情深重。
代长空瞪视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头暗暗一哽。
“我管不住你。”
他低叹了一口气,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官陵站在当地,半喜半悲,良久,终是转过身,举步迈出了大门。
早市已经开了,长街喧沸,人来车往。视线越过人家的墙坯,可以望见点点梅红。
令她想起孤竹的颜色。
一带青山一带水,四时风物如诗如画,又怎甘心让它遭受焚玉之灾?
何况——那是你长眠之地。
后世的人们,每每乐道于这位巾帼名相年少时,如何存亡继绝心怀天下。但其实那一刻,徘徊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不过是先生温润的笑眼,和君山上傲雪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