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符台。
“公子何方人士?”
接待她的荐使笑眯眯,问话的模样很是亲切。
上官陵亦答得恭敬:“昭国九原人氏。”
“九原?”对方面露讶色,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听您的口音不像呀,和连越派来的那位孙大人倒有几分相似。”
不能怪执符台的人多心。列国争斗,手段层出不穷,每一国中都不乏假借仕进的名义,企图混入该国朝堂的细作。
上官陵只得细加解释:“在下确是昭国人,只是幼时曾在连越游学多年。”
“哦?那公子师从何人呀?”
“君九兰君先生。”
“君九兰?”那人愣了一下,旋即露出谦恭之色,笑着站起身来:“原来是九兰先生的高足,啊呀失敬!请坐请坐!”
上官陵颇觉意外。虽然知道先生素有贤名,但却没有想到会引起对方这么大反应。意外之时也有些慨然,先生身灭而名存,无论何时何地与何人提起他,得到的响应都亲切熟悉得仿如昨日,真可谓虽死犹生。
“在下得先进宫向大王请旨。烦劳公子稍待片刻,在此等候大王宣召。”
“大人请便。”
“失陪失陪!”
脚步声远去,客堂里沉寂了下来。
上官陵独自坐在几案旁,手指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茶碗,并没有多少品茗的兴致。
也不知昭王今日会否召见自己。倘若果真得到召见,如何陈说才更能引起昭王的兴趣呢?
千头万绪,此刻得空细想起来,还真是难以思量。
漏称渐倾,花影正移入窗来。
“是他要求见?”
陌生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上官陵抬头,只见身前立着一名年轻男子,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陪侍在旁的荐使连忙答应着:“正是!”一面拿眼神催促着上官陵:“还不快向大王子见礼。”
上官陵暗觉诧异,她预料过等不来昭王的宣召,却没料到会等来昭国大王子沈明温。
心内疑窦丛生,却仍是端端正正地起身行礼:“见过大王子殿下。”
沈明温将她打量完,开口就问:“你是君九兰的学生?”
“不敢称学生,只是曾经奉教而已。”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传来一声笑语:“何必这么谦虚?你不敢称,还有谁敢称?”
随着这句话,一道窈窕的身影伴着香风,款步踏进门来。
上官陵看清来人,脸色惊变。
师若颦!
沈明温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正转头对师若颦说着话,语气神态很是熟稔:“怎么?师姑娘认识这少年?”
师若颦不答,反而笑问:“殿下,您不先问问她的来意么?”
“既然是君九兰的学生,恐怕十有**是为了连越的战事。”沈明温的面色渐转为阴沉,调回目光冷视着上官陵:“如果真是为了这个,你就死心吧,父王不会见你。”
上官陵心一沉。
思绪纷转,她静敛了神色,无视师若颦看好戏的表情,向沈明温道:“敢问殿下,这可是大王的旨意?”
沈明温怔了怔,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哼笑。
“你以为你是谁?父王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下旨?”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不时地瞟着上官陵,流露出一种既轻蔑又重视的奇怪神态,很令人费解。
上官陵眉头微微一皱,直觉这情形不太对劲。
“既如此,是在下冒昧了,告辞。”
也许今天不是个好时机,又或者自己对执符台存在某些“误解”。但不管怎么说,尽快离开这里,另外想办法才是上策。
然而她脚下只迈开了一步。
师若颦拦住了她。
女子笑意殷殷的脸庞娇美俏丽,倏然挡进了她的视野:“你以为这执符台,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这声音很是温柔动听,可落在上官陵耳中,却如毒蛇吐信一般瘆人。上官陵放在身侧的手暗暗紧握成拳,强迫着自己保持镇静。
“这里是昭国,”她沉声开口,“好像不关师姑娘的事。”
师若颦和沈明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饶有趣味的笑容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东西似的。
“师姑娘是我的朋友。”沈明温出声道。
上官陵微微冷笑:“王子殿下不会真的相信,作为长杨的乐正大人,师姑娘真能成为昭国的朋友吧?”
“君九兰只教会你这点不入流的挑拨伎俩么?”师若颦格格笑将起来,“你省省心吧。我们也不和你废话,只问你一件事。”
上官陵问询地抬眼。
“听说二王子和连越过从甚密,私相授受多年。这次连越使臣来求援,颇得他照拂,就连之前贿赂淑妃都是他给‘点拨’的主意……上官公子身为九兰先生唯一的弟子,想必知道些秘辛?”
“那只好让师姑娘失望了,”上官陵不咸不淡地说,“我什么秘辛也不知道。”
师若颦笑:“你应该知道。”
上官陵目光一跳,猛然射向师若颦。她突然明白了对方真正的意图——这不是在询求未知信息,而是明目张胆地胁迫同谋!
一股寒意蹿上背脊,她勉力压下心头骇浪,声线微颤,却依然坚决:“我不答应。”
“不必这么急着做定论。”师若颦浑不在意,拍了拍手,与沈明温相视一笑,“你可以多考虑几天,我们给你安排了最清净的地方。”
上官陵没有想到,作为一个荐举机构,执符台里竟然会有监牢。
她被蒙着眼睛带到这里,再睁眼时便已置身狭小的牢房。阴湿的四壁散发着腐臭味,天光从铁窗里透进来,滤得暗淡。
狱卒锁好门以后就走了,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仿佛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她看不见别的牢房里什么情景,除了狱卒的脚步声和铁链的碰撞声以外,也听不到一点其他动静。
师若颦说的没错,果然是清净。
令人忧愁焦虑的清净。
既来之,则安之。她盘腿坐下,暗自思量起这一场始料未及的遭遇,试图理出个头绪。
黑暗中的时间仿佛被拉得格外绵长,茫错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在静默中被观照得分明。朦胧间,眼前逐渐叠现出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一间更加宽阔的牢房,粗壮森然的大铁栏表明其中关押的是重犯,白发苍苍的老者伛偻着坐在里面,囚服破碎,却在她正要仔细分辨的那一刻颓然倒下。杂沓的脚步声迫近,典狱长带着人将囚犯拖了出去,她听见自己的哭喊声,软弱而稚嫩。狭窄的过道里,拖出一条暗红的血迹。
她心头一恸,惊怖地睁眼,俯目望去,地面斑驳坑洼,却……并无一点血色。
前生幻影,顿如尘灭。
“你好像很适应?”
师若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上官陵抬头一看,女子正隔着牢门注视着她,目光中意味深长。
“为什么是我?”她不答反问。以师若颦的能力,随便收买几个人做伪证构陷他人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必非要拽上她?
“你以为随便是谁都能让昭王相信么?”师若颦扬眉,“我们正愁找不到一个身份合适的人,你就送上门来了!”
上官陵不语。
“考虑得怎样?”师若颦巧笑盈盈。
上官陵冷眼相对,仍未答语。
“昭国二王子和你非亲非故,何苦为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受罪?大王子说了,只要你答应,立刻放你出来好好招待,事后还有重谢。”
“我不会帮你们陷害无辜。”上官陵依旧一口回绝。
“我劝你别这么不懂事,”师若颦循循诱导,“你还这么小,难道打算在这儿耗一辈子?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现在能安安稳稳地待着,是因为大王子还有耐心,你可不要以为班房是这么好坐的。你也算救过飞卿一命,我不想对你用刑,但如果你死抱着这副态度,会发生什么事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上官陵突然打断她:“这是私牢吧?”
师若颦笑容微凝,随即冷下脸来:“这可轮不着你操心!”
她狠狠剜了上官陵一眼,拂袖走了。
上官陵阖上眼帘。
她的初衷,不过是想解除连越的危难,谁知事未成,自己却先遭无妄之灾。
从前她曾问君九兰,先生才能非凡,为何不出仕一展抱负,却要躲在山林里呢?君九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她当时只觉得先生笑得很好看,直到此刻回忆起来,方才体味出一丝那笑中的凉意。
谁能逆涉流沙?谁能死不渝志?
生逢乱世,濯淖污泥。想要有所为而不行违心之事,竟比登天还难。
师若颦再没有来过。
任何人都没有来过。
她以为自己会老死于此,然而她错了。
——她不是老死,而是饿死。
三天了,水米未进。
沈明温和师若颦当然不会对她用刑,用刑太容易留下逼迫的证据。
没有鞭棍烙铁,照样可以折磨她。
而且效果一点也不逊色。
无力地倚靠着墙根,她的精神开始涣散,视线也模糊了。
一线水流滑过喉间。
她突然醒过来,师若颦正蹲在面前。
“你还能熬多久?”女子怜悯地看着她,手指戏弄般地拂过她的脸颊,她却连扭头避开的力气都没有。
“答应吧,”师若颦的声音此时分外具有诱惑力,“你不是想报答那个人的养育之恩么?只要你肯答应,我可以帮你奏请长杨王,让他放过连越君氏,也不惊动那个人的墓所,就算给连越国主划一小块地方颐养天年也可以商量。你看好不好?”
以师若颦的身份和长杨王对她的宠信,求这点情自是不难。
上官陵虚目望着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你说话算数?”
“当然。”
“好,”她轻笑了一下,“我答应了。”
她的身体尚在虚弱状态,必须先加以调理。沈明温得知她答应做伪证,正是心花怒放,自然不会吝啬这些,甚至给她置办了一套新衣,免得觐见时落了他王子殿下的脸面。
师若颦还亲自帮她束发化装,将她眉目轮廓修饰得更加硬朗。女子站在妆镜前,瞧着里面的少年笑得很有一种成就感:“这才伪装得像样。你之前那样骗骗沈明温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还成,到了昭王眼皮底下可是很容易露馅的。”
她又警告上官陵:“你可别想着玩什么花招。大王子记仇得很,你若敢糊弄他,就别想活着走出临皋!”
上官陵微笑:“我知道。”
关涉切己利害,沈明温果然很有效率,当晚她就得到了宫中传召。
灯烛煌煌如昼,王座上年迈的昭王一身深色绣袍,气势威严。沈明温和师若颦一左一右侍立在丹墀下,笑容中带有几分成竹在胸的得意。
过了今晚,二王子明良怕是再无翻身之地。
上官陵款步入殿,在陛前行礼:“臣上官陵参见大王。”
昭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犹若洪钟:“大王子举荐你时说,你是君九兰唯一的弟子,博闻强识,才能非凡。”
“这是王子殿下抬爱。”
“你从东边来,那里可有什么新闻?”
“最大的新闻,莫过于昭国之危。”
她说得认真,却惹来昭王一声嗤笑。
“昭国民安国泰,何危之有?”
上官陵深吸一口气,余光疾扫过侧边两人。顾不得,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大王,”她毅然抬起头来,朗朗言道:“臣闻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强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以昭国之盛,天下除北桓外莫能与争。容国虽大,然南疆未稳;长杨志野,但国小地贫。可如今,两国联合,企图共吞连越,倘若彼国得手,则容国南方永固,国力愈增;长杨变弱为强,眈视北邻。届时,昭国外有三强环伺,处境何其艰险?大王尚言民安国泰,殊不知利剑悬梁,祸患只在朝夕,岂不是危中之危么?”
这番话一出,师若颦顿觉不妙。
沈明温不料她竟敢临场变卦,只字不提二王子里通外国,却句句将矛头指向长杨,脸色陡变,惊怒之下竟不管不顾地喊出声:“上官陵,你好大的胆!”
“放肆!”
昭王一掌拍在御案上:“滚出去!”
沈明温一醒神,意识到自己君前失仪,顿时发了慌:“父……父王……”
昭王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没有再说话。
沈明温仓皇地叩头:“父王息怒,儿臣告退。”
匆忙地退出殿去。
昭王面无表情,挥手道:“你们也都退下。”
“是——”
顷刻间大殿一片空阔,唯余两人。
昭王沉沉叹息了一声。
“你说得没错。”他微眯着苍老的双眼,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似有几分欣赏之意。
上官陵微喜,却听他慢吞吞地吐出后半句话:“但本王……不可能插手连越的战事。”
清俊的面容霎时变得苍白,上官陵哑然无语,心底一片冰凉。
“可大王,若是放任容国和长杨坐大……”
“那的确是昭国的威胁。”昭王无奈地笑了笑,“但我昭国三年前才刚和北桓停战,元气未复,若此时为了救连越损兵折将,对国力也是不小的打击。”
在朝堂上和大臣们商议的时候,主张救援和主张自保的也是势均力敌,谁也说服不了谁,令人左右为难。虽然是很保守,但袖手旁观对昭国来说的确是当前风险最小,也最不费力的选择。
上官陵暗咬牙关。昭王的理由确实沉重有力,让人难以辩驳,就算昭王有心,也不得不量力而行。
难道……自己拼尽全力,押上一切,到头来也只能换得这个结果么?
少年垂首,万念纷集。
良久,她静静地抬起眼帘,声线愈加沉稳:“大王不必忧虑。臣有一策,非但不会让昭国损兵折将,还能使长杨主动奉还昭南故土。”
昭王精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三年前北桓攻打昭国,长杨趁昭国应对无暇之际,侵夺了昭国南方边境大片土地。昭王虽常思报复,但苦于国力尚未恢复完全,只得暂且忍耐,休兵养卒等待时机。
所以现在突然听到这一句,昭王心中虽然万难相信,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公子有何妙策?”
“大王只须陈兵昭国与长杨的边境,引而不发。然后派人买通长杨王身边的亲信,暗中告诉长杨王:昭国因为记恨长杨趁乱侵地,准备趁这次长杨出兵国内空虚时,一举覆灭长杨报仇。长杨主要兵力都陷在了连越,为了息事宁人必定愿意归还土地求和。等长杨归还了土地,大王再派人去容国散布谣言,就说长杨嫌容国攻打连越时间太长,怀疑其后力不济,已经以土地为聘,改和昭国结盟。容王年少气狭,得知后必定愤怒撤兵,容国一撤,长杨独木难支,自然也就撤兵了。”
“如此,大王不费一兵一卒,却既收回了故土,又免除了将来的威胁,还能得到连越的感激。何乐而不为呢?”
昭王听罢不发一语,神情中却似有激动之色,起身走下阶陛来回不停地踱步。
上官陵保持静默,低眸注视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连越的存亡,她的性命,都悬系于昭王一念之间。
时间在一片安静中不知不觉地流逝,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昭王蓦然停住脚步。
“来人!”
内侍应声而入:“陛下。”
“传旨,召大将军李园。”
上官陵默默松下一口气,此时方觉汗湿重衣。
“你现在出不了王宫吧?”昭王问她道,视线落在前方的殿门上。
上官陵如实回应:“是。”
现在出去,沈明温大概能手撕了她。
昭王似乎轻笑了笑:“那你只好先在这里待几天了。”
由于昭王的命令,上官陵被暂留在了宫中。除了连越那边的局面外,昭王有时也会就一些其他国事询问她的意见,所言无不切中肯綮。
将近一个月后,连越的消息传来,容国最后一支队伍已经撤走,长杨也开始撤军。
与消息一同到来的,还有昭王的任命书。
“不要推辞。”昭王不容置驳地道。
上官陵知道自己不能推辞。
非但因为王命如山,这一纸薄薄的任令,同时也是她的护身符。成了昭国大夫,今后师若颦也好,沈明温也罢,再想动她都不得不顾忌更多。
“谢陛下。”
十里长亭,柳色依依。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少女圆圆的脑袋探出车窗外,脸色郁闷地咕哝:“这儿有什么好待的!”
上官陵含笑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小昀,替我好好侍奉师父师娘。”
代小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把扯了开去,窗内换成了顾红颜的脸:“阿陵,你一个人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遇到什么难处只管回连越来找我们。”
“多谢师娘。”
“剑法不要生疏了,”说话的是代长空,“以后有你用得着的地方。”
“是,师父。”
车轮慢慢滚动起来,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暮景之中。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上官陵回头,看见另一辆马车行近,窗帘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上官陵一笑:“师乐正,走好。”
师若颦却笑不出来。
她受长杨王之命来昭国观察形势,尽力阻止昭国或北桓介入连越战局,如今不仅无功而返,还因勾结王子险些引起长杨和昭国关系破裂。虽然这一切还不足以动摇她在长杨的地位,但也够令她脸上无光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她冷冷盯着上官陵,话说得毫不客气:“现在昭王是很信任你,不过将来的事可没个准。你最好祈祷他长命百岁,否则……”
她话没说完,但上官陵知道她的意思。昭王已经老了,她却正当年少,可能继位的沈明温怨她甚深,一朝君王驾鹤西去,等待她的自然不会有好果子。
可那又怎样?
她转过身去,举步走向城门。
寒山晚苍翠,九重阙云深。
再次踏进宫门的时候,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再也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