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半的观察,应凭扬算是摸出来两人有一定内力且有各自武功路数。而柳暝琅半分内力也无,下盘绵软,那两人经常迁就他歇脚一阵,多半不走江湖。
行色匆匆,像有公务在身。
出入长安都是要查探一番,掀开帘子货物瞧瞧。应凭扬跟着柳暝琅三人,只见柳暝琅直直走到跟前拿出块青铜虎牌子,卫兵便迎了个笑脸。
越过十几米的队进长安,说不新奇是假的。应凭扬也知道现在不是问事情的点,做躬后两方就此别过,他留个心眼,到底没向柳暝琅几人问路,只是临走时,还是听了一耳朵。
“待会跟监子里说一声,就说有个小子混进来,愁他黑心,顺势把那桓尧逮过去查查。”
嗯?
应凭扬直接忙不迭问路,逆着人群去桥东找桓家糕点落脚,沿街叫卖哄得他头都晕了,幸好到时管家福叔正在里头对账。
这几年爹娘把部分散着的铺子都改成桓家开头,说是为他哪日惹了仇家不肯以真名待见,又身无分银之时,便可来桓家的铺子拿些。虽是改名,但本质上还是应家的家业,况且此处与扶风郡有些距离,那些蝗虫还来不到这。
原是笑笑不当回事,未曾想,还真有用到的时日。
“福叔,快把我的户籍和那些什么契翻一翻,待会怕是有人要来拿我。”应凭扬进门见着福叔,激动地压低声音。
福叔把人往堂子后面请,一面从袖中拿出一份竹块,咬字清晰地说:“少爷请记住,这是您的照身帖,咱家唯一一份地契便是长安红柳东处的宅子,平日里出门做生意都住客栈,么生意都有。”
应凭扬接过照身帖,脑子像是被人塞了很大一团棉花,注水一扭,转都转不动,“长安红柳东处的宅子,什么生意都有对吧?”
“这的洒扫下人都是应家那随老奴一起来的,都认得您的脸。”福叔向外走去,“少爷,我领您去红柳东的宅子。”
记个大差不差是他的极限,应凭扬并不是榆木脑袋,什么书都能过目不忘,十三岁自创七星剑谱,把他老爹应符垂可高兴坏了。
又想起不该想的了……
“福叔。”应凭扬突然停下脚步,难得怯懦,“别再自称……那什么了。”
以前在应家,福叔是父亲也尊重的人,都不必自称老奴,现在也不过是迁就他,如今福叔算是他几个为数不多能说真心话的人,更没必要了。
那可怜的架子,随应家一齐去了。
福叔一愣,微微笑着。
红柳东的宅子一直都找人打扫,其中一间阁子跟应宅内一处陈设相同,也是应符垂夫妇为应凭扬置办时特意的。如今他以字为名,这桓家宅院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未等应凭扬重逢旧景念故情,官府的人先拦住他,再张开画像一瞧,中气十足喊了声“带走”。应凭扬没有错过福叔担忧的眼神,像往常和朋友郊游一样扬起嘴角,对福叔挥手告别:‘出去玩一趟,您别担心。’
牢子里什么样?
应家也有暗牢,但一般都只把人丢进去吓唬吓唬,刑具上的血迹都是泡牲畜血跑出来的痕迹,应符垂夫妇不喜重刑。祖父在世时,因捉迷藏时误入应凭扬见过一次,里头管着一人,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右肩伤痕深可见骨,他登即就吓晕了过去。
官府这的就没有应家里刑具齐全了,大多是盐水鞭子用来警告警告,不成气候。以前有谁给应凭扬说过,真要看刑具,还得是刑部和大理寺,用来逼供的东西可没那么简单。应凭扬曾问过:“那天牢呢?”
‘里头最常见的就是鸠毒和白绫,都是些将死的人,就不再折腾他们了。’
谁跟他说的来着?
记不清了。
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来人是一个书生模样的武人。他并不弄些弯弯绕绕,直来直去,他问一句应凭扬答一句,也算有来有回。
“最后一个,你家干什么买卖的?”那人端详着照身帖,又摩挲角下的葫芦印,应凭扬答得挑不出错,跟柳暝琅说的也大差不差,看来是他过度紧张了。
“一些小买卖,什么都有。”
怎么跟那个柳暝琅问得一样?
相比之前应凭扬答得具体,这个答案是有些模糊了。那男子倒也不追问,只是一双狐狸眼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但也没说什么。他宋珉本就是柳暝琅打发来的,还个人情,他可不受什么天子命令,谁不知道他宋珉最爱瞧乐子?
见宋珉不再发问,应凭扬虽有些头皮发麻,仍挺着脖子问:“敢问这位大人,青铜虎牌子是何物?”
滴答——
滴答——
空气里安静得能听出血滴落,宋珉摇着扇子的手不动,他凝视着应凭扬,眼底是抹深潭。蓦地,宋珉掩着扇子一笑,像是从阴司爬出来的艳鬼一般,声音故作阴冷道:“真想知道?”
应凭扬佯装害怕,向角落柴草堆退了几步,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摇着。
宋珉也没为难应凭扬,把扇子向后一撤,就示意应凭扬离开。脚步声在漆黑的牢里格外渗人,火把也不够明亮,那条长路好似一眼望不到头。宋珉就站在应凭扬身后,他唤了一声“桓尧”。
应凭扬走到光下,他不清楚这是不是试探,他回头望向宋珉,接过对方丢来的照身帖。
他说:“我是宋珉,有空来找你喝酒。”
宋珉?
宋家!
应凭扬忘记自己怎么出的牢子,福叔在外候着,见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就把关心的话吞了进去,单单把剑拿到应凭扬跟前。这剑算是少爷唯一的念想,放在店里要是让哪个不长眼偷着便不好了。
应凭扬虚虚把手搭在剑上,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他们是对少爷用过刑?”福叔有些焦急,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他看起来的,就没这样过。
此时,应凭扬面色苍白,眼眶微红,编发散落,像是又遭一逢变故。福叔还没咂摸出味,应凭扬便忽地倒在怀里,可把福叔吓个够呛。
“嘴软和些,说两句好听的。”宋珉倚靠在桃树下,一双狐狸眼盛满狡黠,桃花拂衣而过,尽是风流。
小萝卜头呲牙咧嘴,满脸不服,作势就要拿着桃枝和宋珉打一架,眼里时不时看向对方手里的七星剑谱。
应凭扬猛地上前逼近,那簇羽扇一开一收,把他晃出个花眼,再一定神,又离宋珉七尺之外。宋珉还时不时捻几朵桃花耍弄,对着应凭扬颈间一丢,弄得他起一阵子鸡皮疙瘩。
见应凭扬定下动作,宋珉又再激他,高高举起七星剑谱,嘚瑟说:“你再不来拿,可就得去我家书桌垫脚那扒拉了。”
“这样吧,我葫芦里的干酿极烈,你要是能喝完剩下半个葫芦,我就把剑谱还给你。”
“小鬼,你这也不行啊!”
谁啊?这么聒噪……
“认准哥哥这葫芦印,谁欺负你把这照身帖甩他脸上,保管有用。”
“哥哥就把你送到这,这次算哥哥我连累你了,将来请你喝酒……”
蓝白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浪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碧色波涛被血污染红,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青年右眼一道血痕。
他记得那人极看重那副脸……
应凭扬努力睁开眼,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谁定格住那一瞬,牢里宋珉的脸逐渐清晰,与少年时模样相差太多。他脑子转不动,像棉花卡进灌水的脑子里,一锅汤。
他是?
宋——
宋珉。
应凭扬从睡梦中惊醒,浑身被汗打湿,脑子里含糊放着宋家走火的影像。他似乎抓到一点苗头,应家和宋家太像了,只是应家死了三个人,而宋家无一活口。
“少爷感觉怎么样?大夫说您是湿邪入体,惊惧悲恸,一时之间气血上涌。”福叔有些担忧,看着少爷满头大汗,又想到大夫没说有外伤,便对牢里发生的一切更好奇,但顾忌到应凭扬身体,到底还是没敢问,“要不先更衣?”
福叔的话拽醒了应凭扬,他先是下床给自己灌下一杯冷水,对福叔哑着嗓子说:“福叔,你能再说一说当年走水的宋家吗?”
宋家对于年岁渐长的福叔来说,是个充满故事的地方。宋应两家是江湖上合作老手,也是商业庄子里的对手。基本是今天你抢我桩生意,明天走江湖我给你下点痒痒粉,小打小闹,倒也安逸。
从小在这种氛围里的小孩哪会成蛊?宋家有一子一女,女儿体弱平时不与走动,但儿子宋珉可是应凭扬的‘心头大患’,两人隔段时间刺挠一阵,两家也都习惯,便随他们闹了。
八年前,应凭扬时年十一岁,宋珉二十。宋家不知因何走水,应符垂夫妇到时,尸体都分不出谁是谁,也就故而断定宋家被灭门。此事应符垂夫妇暗中查访,但应凭扬不知,前阵子刚摸到一点线索,如今又断了。
“那线索呢?”应凭扬脱口而问,看福叔为难的脸色有些哽咽。
“一把火都烧光了。”
福叔担心应凭扬稳不住心气再晕一遭,可也绝不能说假话,觉得有些话正适合现在说。福叔清过嗓子,格外郑重地说:“应夫人曾令我给您一句话,让您不要再追究。”
不要再追究?
应凭扬紧咬着牙根,死死盯着福叔,白皙的脸憋得通红,杵在床跟前半晌不动,襟衣被手拧巴拧巴皱出一个结。他一字一字停顿,眼底蓄着泪花儿,“若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又、当、如、何?”
“夫人让您保重身体。”
“我想要我娘的原话……您——”应凭扬像一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幼狼,四处莽撞,却仍倔强。
“应桓尧,我和你爹的死因你不要再查,这里头水很深。如果你能找到宋家的后人,劝他一起放下仇恨。若你定要个由头,那你便给我小心着点,江湖里不要轻信他人,平日里告诉你的原则要守住……”
情难自禁,福叔也抹着泪花儿。
“还有没有?”
“天寒要知道添衣,别贪凉。”
听到最后一句,脑子里一直紧绷的一根弦断了个彻底。应凭扬再也抑制不住悲伤,青年在福叔怀里哭得像小孩。他的阿娘唤过一声“应桓尧”,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亲耳听到。
那位夫人到最后也最大限度理解着她的儿子,她知道应凭扬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是担忧应凭扬遭险恶之人构陷,但她更希望她的儿子可以随着心意去闯荡。此事未尝不可有定论,她只能嘱托他要小心谨慎,虽然没能亲眼见到雏鹰飞翔……
可惜啊。
应凭扬呆呆在床头坐了一晚,福叔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也不知听进多少。
熬过一宿,灯花挑了又挑,这一夜太过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