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初明,应凭扬就跑了出去,挨着满长安的酒坊一出出盘问,生怕宋珉被人拐走。
露重,宋珉看着应凭扬双眼的红血丝挑眉不语,转手递过一碗干酿,还是用一副不着调语气说:“先缓缓,盘算盘算想问什么。”
宋珉在牢里认出葫芦印后才知道应凭扬也来了长安,对于隐瞒身份的事他没告诉柳暝琅,该说早说了。他看应凭扬这幅模样,像极了他当时从火场逃出生天后的情绪崩溃,那些年他怕幕后人继续监视,根本没有机会和应家联系。
“关于宋——你知道多少?”应凭扬话头一转,差点提到宋家。
注意话里转折,宋珉不放在心上,压低声音道:“江湖里有人跟朝廷勾结,两边都还挺大。”
侠客跟官家勾结,是两边最忌讳的。若是为情义还人情便罢,倘若利诱熏心,官家利用武力随意残杀以一手遮天,侠客使仇家被官府追查,如过街老鼠无二,或私下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如同这般,草草了结灭门案……
“过来。”宋珉言尽于此,又去内堂拿了本书招呼应凭扬,特意多瞟过几眼窗外,“听说前阵子林行死于非命,给你本书,也许上面有记载。”
应凭扬接过书,听到好友的话猛然抬头,目光锐利,有些咄咄逼人:“难道你不想报仇?”
谁知话音刚落,宋珉展开簇羽扇,羽毛已不似旧日那般水亮,他说:“若有机会,你唤我,我亲自动手;若不得,你告诉我那人是谁,天涯苍茫,虽远必诛。”
“桓尧,我给你指条路。”宋珉特意停顿,将声音稍稍压下,“赌坊或青楼这类地盘消息多,但真假不定。其次,你要是再碰见柳暝琅,也不必太过防备于他,他是大内密探,也有点自己的路子。”
应凭扬抱着《医毒奇绝》和一大坛子酒回到桓宅,雄心壮志开始啃书,结果越看越迷糊,咯噔一声脑袋埋书里直接睡过去。福叔敲门送上茶水,见半天不开门,恐有意外发生,结果好笑地给应凭扬披了件衣裳,像极小时被应符垂罚抄睡着。
应凭扬嘴里还振振有声,“入栾暮,性烈,有强身健体之效……桑归百川,溶人脏腑,有——毒,有毒、嗯对。”
亲王书房内——
亲王舒柏煊拦着柳暝琅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心底对柳暝琅愈发鄙夷不屑,一个柳家遗孤,若不是掌管大内十之七八,他一个亲王怎么会拉下身份结交他?想着皇帝时常隐晦提起让自己滚回封地,舒柏煊一阵来气。
“殿下打算如何?”柳暝琅似无意提起,一颗红痣格外艳丽。
他得把柳暝琅拉到自己这条船上,舒柏煊眸光一闪,语气故作迟疑,背对柳暝琅说:“靖笠,本王知道你忍那个沉迷丹药的人很久了,你帮本王一个忙,也尽快解脱,如何?”说着,舒柏煊把一个青色瓷瓶塞到柳暝琅手中。
这话说得隐晦,没直呼舒延煜大名,但整个皇家人谁不知道现在皇帝一心求仙问道,大把的丹药玩命似的吃。可若真如此,舒柏煊怎么会找上柳暝琅合作?舒延煜要求柳暝琅盯着舒柏煊,再怎么假装沉迷丹药,也还是死死按着朝政。
想算计我?你们两个谁也跑不了。
柳暝琅但笑不语,两人如此僵持,舒柏煊面色逐渐阴鸷。
“这是?”柳暝琅逗弄够了,先松口。
舒柏煊脸色渐缓,慢慢说:“入栾暮,一味补药。”
一味补药?呵……
柳暝琅收下青色瓷瓶,并承诺会在合适时机将入栾暮加入舒延煜每日所服的丹药中,希望舒柏煊能遵守他的约定,待皇帝死后封他一个大官过过瘾。舒柏煊笑呵呵答应了,内里想的却是定要找个时机把柳暝琅除掉。
柳暝琅从亲王府内离开时,天边飘起几缕细丝。他一人前往亲王府,又无备伞。若回去跟那老厮再掰扯一番讨把伞,还伞时舒柏煊要是安静点还好,他若是四处张扬,皇帝难免疑心。作罢,又记起皇帝颁下的任务,柳暝琅只能沿着街去调查钱庄赌坊。
西域进贡的宝贝不翼而飞原本并不为皇帝所知,炼丹道士替皇帝炼制延年益寿丹时提出需七两西域的芬珀丝,而他手底下没有这样东西,故而献丹要延后。内侍顺势提过一嘴西域进贡的东西部分在私库,皇帝便大手一挥令内侍带着道士去寻。
可谁料,偌大的私库,竟只剩下几捆芬珀丝和小夜明珠了。皇帝大怒,封锁消息,令柳暝琅去查每一批宝物的下落,银钱和实物,必须见着一个。舒延煜甚至特地点了几个大件的宝贝,这几个必须见到实物。
谁敢盗皇帝的宝贝?
柳暝琅先是将宫人圈起来细细盘问,在宫外派人先搜寻醒目的大件,这两头差事并不好办。宫人那边一无所获,反倒是在一口小井里发现一具奴才尸体,口中含着一个玉似的东西,主打一个畏罪自杀。宫外,大件宝贝不知为何一起出现在各地拍卖行中,此事又不可大势宣扬,所以拍卖的银钱还得从柳暝琅自己腰包里出。他又哪有这么多钱?
银两调度需要时日,舒柏煊不动声色垫了一手,离长安前邀柳暝琅小酌,酒席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又给他几个人手,特意点了点扶风郡。。逼着柳暝琅熬着宿醉走,又一遭老罪。
根据各地线人所报,银钱流动通过扶风郡应家钱庄调度,即有些宝贝拍卖得来的银两通过应家钱庄转手,而那具尸体嘴里的东西便是信物。柳暝琅便携两位同行,可实在不巧,他出现在钱庄时应家旁系正在瓜分产业,对他的问题一问三不知。
幸而在他亮出信物后有一个洒扫小童走来告诉他:“你若是还有什么宝贝,就到长安去罢。扶风郡近来不太平,咱这生意做不成。”
事到如今,柳暝琅也只能在满长安的钱庄里头跑,跑完钱庄就得去跑赌坊青楼。两边银子流通量巨大,每天交手的银钱不知多少,又并不记录在册,是不义之财的好去处。
至于下属——柳暝琅对各方势力再清晰不过,经过多人授意后的资料,远不如自己亲力亲为。
他不需要心腹。
柳暝琅跑进赌坊时,潮湿的衣物贴在皮肤,哄热汗臭味争先恐后扑进鼻腔,一帮子人乌泱乌泱闹得他头都要炸了。他刚要直接冲进去找管事,就看见一熟悉的身影——桓尧。
应凭扬对赌坊里的花花东西实在玩不来,一输再输,眼看着就把亵衣都掏出来,急得满头是汗。柳暝琅得到宋珉消息,知自己白怀疑一回,又瞧着应凭扬这幅模样实在可怜,便出手解围,指出那一桌人如何出老千。
这下子两人都被赌坊给赶了出来,应凭扬还机灵地把被捞走的钱顺了回来,打算请柳暝琅到酒楼里喝酒。
“算我前几日对不住你。我太多疑,便把你相貌告诉监子里。”柳暝琅眼尾下垂,令人暂且不论此番歉意是否真心,他罚酒一杯以作赔罪。
酒意上头,应凭扬听过此话后也羞赧,他挠挠头,支吾说:“那日我在城门口也听着了——怀疑嘛,我没跟你一开始表明身份,我的问题,我的问题。”
他语调一扬,倏地起身对着柳暝琅举杯,大着舌头说:“柳、柳兄,那都是过去的事,你也不必内疚,今日就让你我不醉不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柳暝琅似乎有些无奈,他扶额笑笑,那颗红痣晕着暖光晃花了应凭扬的眼。他把站着的应凭扬按下,又接过酒杯放在桌上,仍有些疑心,刚刚应凭扬唤他“柳兄”,约摸着比他要年幼。柳暝琅温声道:“你可有字?我总不好直呼你的大名。”
提到字,应凭扬有些警觉,但面上还是一副酒蒙子,“有啊,只是我如今未、未过生辰,我爹娘都不告诉我……柳兄,你唤我桓——桓尧,嗯。”
应凭扬现在就是一个泡在酒坛子里的鹌鹑,若宋珉瞧见定要捶胸顿足,他一个从小闷出来的酒葫芦怎就带出来个醉鹌鹑?
柳暝琅也失笑,不再试探,疑心也消下大半。他刚想抽回搭在应凭扬肩上的手,对方却迎面倒进他的怀里,哼唧地哭了,柳暝琅瞬间僵住。
想他柳暝琅曾面不改色接过烫手的圣旨,也曾一柄弯刀配青铜虎牌掌管大内,可偏偏没人在他怀里哭过。青年哭时安静,只是眼泪如断线的银珠子般,在柳暝琅静声这一会,前衣便快湿透了。
柳暝琅只得用两只手轻轻拍着应凭扬的背,那几根调皮的发丝绕得他心烦意乱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说:“好了,别哭了。”
谁知这一会,应凭扬又含糊着嗓子开口:“娘,你别去……”
这厮!
柳暝琅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奈,也不想探究应凭扬到底为何喊娘,恨不得撒手就跑。若是让人知道,他一个大内密探总管第一次安慰人结果当了娘,这还不要笑掉大牙?
柳暝琅又扯又拖把应凭扬带出酒楼,发誓醒来后一定不会再让他碰一次酒杯,舔一口都不可能。他带着应凭扬住客栈,却又怕他出什么事,就要了一间客房。
原本想着应凭扬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下一秒就想到在柳家祠堂前白衣沾血的模样,也是,万一那小子仇家跟过来就完了。
其实在回长安途中,柳暝琅早就信应凭扬替他解决那帮杀手了,毕竟沿途的安稳骗不得人,更何况,他看看面前的醉鹌鹑,谁会把一个酒蒙子派来当杀手?
就守他一夜吧……
别说,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确实挺挤。
月上梢头,许是旁边睡了人的缘故,那醉人的干酿倾灌鼻腔,他怎么也睡不着。那光照在应凭扬的眉眼上,两颗红痣引人,柳暝琅想的却是如何离间皇帝和亲王。
瞧瞧身边人的睡颜,倒是有一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