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渡口是应家码头,若是在几日前,想必是熙熙攘攘的热闹,可惜武林盟主林行与应符垂夫妇惨死于应宅内,应家产业被各分支迅速瓜分,应家少爷应凭扬又不知所踪。
林行与应符垂夫妇死状不同。前者尸体并无明显伤口,经仵作检验,林行体内无毒,但五脏六腑均有不同程度破裂,应符垂夫妇则明显死于外伤,尸体上刀伤遍布,十分残忍,由于伤痕过于密集几乎瞧不出人的模样,无法根据伤口判断哪门哪派谁家功法。
整体看,三人死亡地点都在应宅内,但更诡异一点是林行尸体经烈火焚烧而不毁。
可三人绝非手无缚鸡之力,怎会悄无声息便被人屠杀?
身为武林盟主的林行实力自然不必多说,应符垂夫妇持羡仙剑法游走江湖多年,二人合作从来默契,且内力深厚,难有敌手。
三位高手被人残忍杀害,江湖间一时人人自危。
阴雨绵绵,平日里应凭扬绝不会乘舟出行,只是此刻他双亲皆亡,打击之下,他竟觉得一头栽进扶风江也不错,只消几日,江鱼儿便能将他的尸骨啃尽,他也能到阴曹地府团圆。
应凭扬嘴角浮出苦色,雨水将他彻底打湿,他甚至不能握住自己的剑。
想到那日母亲猩红的目光,血气与烟灰仿佛萦绕鼻间,应凭扬的母亲为了遮掩他逃走痕迹被迫一把火烧光了整个应宅,火光冲天。
不。
他还不能死。
应凭扬反手握剑断发一缕散入空中以此为誓,他要找到凶手,他要血债血偿……
“阿尧,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阿娘和你阿爹为你准备了一把剑,你亲自为它定名如何?”妇人腰间别着簪花紫玉扣,杏眸温润。
被她唤作“阿尧”的青年身高八尺有余,编发高高束起,左眉眉峰眉尾各一颗红痣点缀,面上一副不以为意之色,实则眼睛亮得打转。轻哼一声,少年嘴硬道:“一把剑而已,我还当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呢!”
“你小子最好再大声点,让你阿爹听见定要罚你抄一个月的七星剑谱。”妇人捏着青年的脸,又用手指按了按他的眉心。
“阿爹才不会听——阿娘可千万别跟阿爹说这话。”
暖黄灯光映着妇人眉眼,红唇轻吐,盘起的发髻落下些许,绝然不愧明月凌霜之称。妇人听得这话,作势要去喊人,却被拦住,恰好男人推门,其乐融融。
“小兔崽子,难道你想一辈子拿一把木剑闯江湖,再混个木剑少侠的称号?”
“别呀爹,我那都是随口胡说,做不得数的!”青年声音带上慌张,一副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囧样子。
“快去抄七星剑谱,你生辰之前送到我那,不然你的宝贝剑就飞咯 。”
……
舟至岸边,梦境戛然破碎,应凭扬的怀中似乎残有余温,他曾扑进爹娘的怀里讨饶只为不要再抄写那恼人的剑谱,可惜了。
应凭扬带着自己从火海中找出的剑出发,殷红剑穗被星火燎毁几缕。这是应凭扬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只有临时跟管家福叔福叔糊弄出的一个伪身份可用,如今也只能先去往长安找福叔汇合再做打算。
应凭扬用内力烘干衣服后呆坐在树下,出神间察觉出暗器声音顿时警觉,他握住剑向前一挥,剑身轻鸣,暗器深深刺入树干。
一群黑衣人瞬间现身,不待多言,持刀剑攻向应凭扬命门。
应凭扬凌空而起,迅速转身向一人后背劈去,又单脚落在一人剑上顺势向后撤步,寒刃抹过那人咽喉,顷刻毙命。
气血上头,是第一次见血的兴奋,亦是发泄。
黑衣人闪身向前点刺准备攻他右臂,不料穗随剑行,应凭扬将剑交至左手反握,剑穗一甩,黑衣人重心不稳跌落,被同伙一箭穿心。
不过一个回合死去三人,黑衣人见状停下攻势,应凭扬负剑而立,不敢明显喘息,双方对峙。
头领为青年本领大惊,觉此人面生一时瞧不出什么流派,心下生疑,用沙哑声音喊道:“我等不为谋财害命,奉主子所托诛杀一人,敢问少侠可曾见过柳暝琅此人?”
“未曾。”应凭扬沉着脸,用手指轻轻抹拭剑身,不动声色提高警戒。他不愿与他人牵扯,此刻一心赶路。
“原来是误会一场,我等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少侠了。”头领朗声向后掩去,对手下使了抹脖子的眼色。
应凭扬准备提气运用轻功离开,霎时间几枚飞镖射向,他用剑一挥,速度之快只余残影,又有四位黑衣人躲避不及,惨死于暗器之下。
快,太快了。
“这是何意?”
声音沁进寒霜,生冷刺骨。
应凭扬有些不耐,既发觉找错目标,又在这纠缠他作甚?净用些下九流的招数。这些人对那个柳暝琅杀意倒是够重,也不知是何许人也,竟能惹上这么一个杀机纠缠。
“刚刚动手那人是奸细,不曾料他这时露马脚,多亏——”
话未落,剩余几人眉心被石子洞穿。
论暗器,他也会几手三脚猫。
应凭扬不蠢,看得出这是要杀人灭口,对方不义在先,既如此,他也没必要恪守道义。
道义,从来只留给君子。
树影沙沙,应少侠在林子里逛荡大半天,不得不承认他迷路了。他在应家不曾习练推星诀,并不能根据星象推演方向等事物,能张口就来的便是一个北斗七星了。
实在倒霉,黑压压云幕上黄月都半遮半掩,哪有一颗星星?
初出茅庐的小鬼头最耐不住戏弄,转过□□次来回,气性直接上来,也不顾这荒郊野外有无野兽,对旁边树木上去就踹了一脚。
十足十的力气,一脚下去,树倒了。
应凭扬:……
实在意外,他没想着弄出这么大动静的。
也因少了一棵树的阻挡,应凭扬才能在夜晚发现一座废旧祠堂。祠堂大体而观因上年份边角有些磨损,但并不褪色,也无虫蛀,门前一个铜狮子上也不落灰,显然时常有人打扫。
应凭扬并未贸然前去,感知到祠堂内另有几道气息,稳步走到祠堂正前,弓腰问道:“在下一介布衣,敢问里面几位爷能否容小人进去歇脚一晚?”
皎皎月光撒在青年白衣之上,斑斑血迹艳如红梅,青年仗剑而立,比起江湖儿郎,更似传说中寰洌仙君,缥缈出尘。
半晌不见回应,应凭扬试探向前几步后才敢进入祠堂。
堂前额匾草书硬刻四个大字——柳氏祠堂。
没有料想中的一堆子楠木牌位,正中摆了个沉木八仙桌,四周围着三个人。正对着应凭扬的是位束冠男子,狭长眼眸尾部下垂添上讨人垂怜的味道,郁气凝在薄唇下的一颗红痣里,俊美不失妖异。
他说:“这还有一个空椅子,请便。”
手里把玩白玉杯子,对隐约血腥味不满,一旁手下觉察,立刻出口问道:“阁下面相器宇不凡,怎会……”
“不瞒您说,小人本籍在扶风郡,随家父去初阳郡做些买卖,只可惜路遇流民——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应凭扬拎起椅子坐到靠窗的角落,暗暗响个警铃,手底下随意撩起衣角擦拭剑身,想着与管家福叔共同编造的身份。
“这把剑又是?”
“从他人手中所买,离家在外,总要有些防身之术,虽是雕虫小技,聊胜于无。”
应符垂给应凭扬送的生辰之礼,自然不是凡物,仅凭肉眼也瞧得出。
应凭扬手上动作也来越慢,生怕下一个问他家里什么生意,说多错多,欲反客为主打听这几个人,束冠男子问:“方便细说家里生意吗?我有些人脉,也许可以帮到你。”
一缕编发散落,应凭扬动作凝涩,眼底带有明显挣扎神色,半晌才解释道:“是些不值钱的小买卖,倒是不牢这位大人费心……”
旁人也只当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人又问:“我们此番是要去长安,阁下呢?”
还真是巧,正好他也不认路,应凭扬一时心喜,有些大意。
“不知小人可否与大人们同去?”
姓甚名谁不知,做什么生意不知,这幅面容甚至可能都是易容,谁会跟这三不知同行?
一时间,双方鸦雀无声。
应凭扬自知说错话,连忙放下剑,记起阿爹说过赔个笑脸总没错,还没等咧开嘴喜一会,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下。
应凭扬:……
另一伙人:……
“手滑,手滑。”应凭扬的笑僵在脸上,这幅场面怎么看怎么像威胁,他迅速把宝贝剑捡起,随手又揪节衣角擦拭,仿佛这地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此次是为报仇,说出一个本籍就是天大的事了,但凡那一伙人往扶风郡一查便知。倒底是第一次出门,还是太年轻,若早在脸上做些伪装,应凭扬现在怕是都能跟那伙人称兄弟拜把子。
“实不相瞒,我有几个仇家,阁下若是与我等同行,怕是也要……”
话说完和没说完不是一个意思,这是想含蓄劝退应凭扬。只是“仇家”二字一出,应凭扬就不得不想到刚刚那一拨黑衣人,隐约记个名字。
手指拨弄剑穗,应凭扬盯着束冠男子,开始警戒,“敢问大人可是柳暝琅?”
身旁两人不动声色调整动作却并未逃过应凭扬的注意——左边那人右手缩回袖中,明显在摸索暗器,右边的人将指虎默默戴上。男人轻笑,视线略过茶水与应凭扬对视,并不否认,鸦黑的眸格外深邃,隐隐侵略感暗藏其中。
“在下桓尧,扶风郡人,在林中曾与一伙黑衣人交手。”应凭扬起身拿剑左手抱拳言尽于此,他相信柳暝琅等人能捋清楚他的意思,如若不行,缘分散了而已。
他总归会寻到一条去长安的路。
而且桓尧是他的字,但应凭扬现在不该说出来——他的生辰未过,私自拿剑用字,双亲被人虐杀,应家失火。字本应在这月十七由阿爹阿娘说出来,那柄无名剑不该现在被应凭扬握在手中。
“看来我这条小命暂时保住了。”
赶路长安,双方各不言语,脚程也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