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破皮,没事。”
邱霜意语气平静,很顺手从口袋中取出一盒女士烟,只是见到沈初月的目光盯着那盒烟,随后笑道:“你也要吗?”
沈初月淡笑,摇了摇头:“我第一次学用的是廉价烟,那时候呛得我差点流眼泪。”
“我就发誓,我再也不想学抽烟了。”
二十岁学的第一支烟,是她做兼职的快餐店店员顺手给了她一根。
那晚潮湿的街巷角落,沈初月点燃那只烟,霎时就被熏得直掉眼泪,最后笨拙摁灭烟头。
“后来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
沈初月抬眼望向今日的夜幕,呼吸平缓,她才发现原来凌阳有这么多星星,“也没有想过再抽,可能我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吧。”
而刚点好烟的邱霜意听到她这句话,顿时愣了愣,又小心翼翼熄灭烟头。
“我这个人,一出生就没有好身体。高考失利,后来就在一所很普通的一本师范里,误打误撞调剂到艺术教育。”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可找工作要求都是研究生起点。”
沈初月的长睫随着呼吸此起彼伏,远处的枯瘦枝桠随风晃动,快要遮住月亮的影子。
“我其实,也考过研。只是复试差一分,被刷下来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好似被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好像想把她荒谬的前半生都吐言,连同落魄的生命。
沈初月望向邱霜意,简单笑了笑,露出只有右侧的梨涡。
瞳眸间模糊的轮廓,那些温柔的残忍,在月光普照下变得原形毕露、崎岖又折磨。
她从来没有怪过邱霜意说的那些过分话,邱霜意的那些话对沈初月来说,造不成太大的伤害。
甚至比社会上那些诈骗她工资的、诱她入歧途的老板天真得多了。
她要怎么去形容呢。
大学时期被房东坑骗,房租还未到期却将她所有的行李丢在门外。
兼职工作偏偏也不顺利,甚至差一点被诈骗团伙拖到灰色产业。
后来她回到家中,却在邻里落了一句:你这么蠢,也活该被骗。
如今二十二岁的沈初月能重新遇到邱霜意这个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你说得对,我想钱想疯了。”
“我要是有钱,我就可以去最好的医院,挂最贵医生的号。我要是有钱,我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从十六岁就开始有打不完的流水工。”
沈初月泛起嘴角笑意,喉间翻涌,却过于隐忍与苦涩:“我十六岁的愿望,是能好好睡一觉。”
目光不能触及的深处,沈初月并没有看见邱霜意的眉眼微皱,遭受绞刑的心脏,剧烈、持续疼痛着。
邱霜意正想启唇说些什么,可沈初月并没有给她留有周旋的余地。
“算了,我说的这些……”
沈初月拍拍浴袍,缓缓起身。
恍惚间一种陡然失重的错觉占据理智,她其实更想说的是:你看,我并不怯弱。我依然热爱生活,其实我……还挺勇敢。
后来她也没多看邱霜意一眼,头也不回:“都忘了吧。”
留有邱霜意一人,独坐在月光的清辉下。
回到房间,沈初月快速锁好门,拉好窗。
她擦了擦眼尾欲落的泪,没有任何哽咽,没有任何嘶吼。
如此平静,角落里枯萎的花瓣,凋零得悄无声息。
片刻,敲门声又响起,邱霜意语气比之前更加温柔,也多了几丝小心翼翼:“明天早上有自助的早餐,要记得吃早餐。”
她知道沈初月或许心里有些不安,随后补充道:“免费的。”
沈初月走向门边,声线太小,轻轻呢喃:“谢谢。”
“好好休息。”
“嗯。”
—
可当邱霜意早晨刚走到餐厅大堂内,沈初月顿时拦住她的路,从身后取出一件牛皮纸信封,双手递在邱霜意面前。
邱霜意并没有接过,只是面色有些疑惑:“这什么?”
“算……房租吧。”
沈初月磕磕绊绊,但还是坦然承认:“我没有家可以回去了,这些是我身上全部的钱。”
沈初月很认真说道,字字咬得清晰:“我想留下来。”
她真的想留下来,她不想回到曾经犹如过街老鼠般的生活。
“可我这边一晚最低两千,你要是不够钱怎么办?”
邱霜意平和冷淡,可偏偏想要逗她,随后向前一步,彼此的间隙被拉近。
她微微靠近沈初月,热气拂过她的耳廓,像是下一秒就要撕咬她的咽喉。
不给沈初月留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你打算用什么赎给我?”
邱霜意好似选择站在与沈初月对立面的两端,此间的距离泾渭分明。
“我……”
沈初月垂下眼,焦虑皱眉,语言逐渐模糊不清:“我想先欠着,到时候我找到工作,我一定……”
落地窗外的枝叶荡在风里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阳光落地,恍惚有几丝温柔。
邱霜意瞬间扑哧一笑,眉眼舒展,在清晨的光线下格外耀眼:“开玩笑的。”
“没那么贵,又不是金子做的。”
她的指腹感受信封,很薄很薄。
邱霜意毫无犹豫将信封拆开,才发现五张红色钞票。
她顿了顿,取出其中两张。
“住两个月,够了。”
邱霜意随后将信封归还给沈初月,指节夹着那两张钞票,在沈初月面前晃荡几下:“两个月,也够你找份工作吧?”
“谢谢,”沈初月听出她的意思,鼻尖泛起几丝酸楚,“等我有钱我一定……”
“我不缺钱,也不着急。”邱霜意漫不经心,“去吃早餐吧。”
良久,沈初月点点头走向餐厅大堂。
在角落目睹全过程的阿萨一脸疑惑,偷偷走在邱霜意身边,打量着她手中的那两张泛起旧黄的红钞票。
阿萨抬头问道:“邱姐,你都不在意那钱了,为什么还要收两百块?”
“那是保护她倔得要死的愧疚心。”
邱霜意笑容缓缓消散,浅浅叹了一口气,卷翘长睫下的眸光露出细微的苦涩。
“不然她会一直想,会把这个问题嚼烂嚼透,她才罢休。”
沈初月会觉得,那是她欠邱霜意的人情。
阿萨若有所思,可明明还是不太懂。
邱霜意顿时想到什么,看向阿萨,语气平缓:“我记得甜品店还缺一人,你等会带她去看看吧。”
—
餐厅大堂内,沈初月端着餐盘,选在了最靠近阳光的角落里。
餐桌上干净整洁,像是高档酒店里的餐厅。可绿植随处可见,端庄而不奢靡。
窗外逐渐响起鸟鸣清脆,远眺的石墙外月季乱绽,像是无人勘探的秘境。
阿萨小心翼翼手捧咖啡,俏皮顺势坐在她的身边,笑容盈盈:“初月姐,你昨日见到萤火虫吗?”
“这个季节有萤火虫吗?”沈初月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眉眼微翘,好奇注视着她。
“快要夏季,半山民宿外都会有的。”
“而且很多,很漂亮。”阿萨看起来像是十八、十九岁的小姑娘,年轻而有活力,对什么都保有热情。
随后阿萨侧身一撇,离沈初月更近一步,目光都是亮晶晶。
“初月姐,附近有一家和我们合作的甜品店,刚好缺少一个临时工,初月姐要不要去看看?”
沈初月语气微弱,细眉难以舒展:“我大概会一些。”
“没事,老板和我们很熟,你就当去玩玩就好了,反正还有工钱拿呢。”阿萨搂住她的手臂,这孩子面容细致匀净,婉柔的声线让人喜爱。
沈初月愣住,顿时噤了声。
邱霜意刚刚只收了她两百块,而这两百块,邱霜意却同意她在这里居住两个月。
凌阳地段寸土寸金,房租房价从来只涨不降。
此刻邱霜意抛给她的橄榄枝,她一定会接住。
沈初月也知道,邱霜意一点都不缺那两百块。
那人好像至始至终都明白她的落魄,虽然语言尖锐刻薄,也还是将余温的外套盖住她全部的不堪。
沈初月的耳边总是会不断回想邱霜意的声音。
—“两个月,也够你找份工作吧?”
确实,若是想要留下来,不过也得找一份能赚钱的工作。
赚点钱,也好当点房租费。
窗外的光线很好,能听见雏鸟的鸣叫。
“好。”沈初月望向阿萨,一缕阳光照亮她清澈的双眸。
—
来到烘焙室内,让阿萨震惊的是,沈初月能精准调好配方比例,刮刀搅拌动作利索干净,就连火候都把握得适中。
她的头发绾起,带着白色口罩,含蓄儒雅的眉目在此刻变得格外蛊人心弦。
阿萨站在旁边,惊喜感叹道:“初月姐是喜欢做烘焙吗?你真的好顺利啊。”
“之前兼职学过。”沈初月简单笑了笑。
她其实对烘焙并没有很有兴趣,只是这项兼职是她做的时间最长,且相对轻松一点的工作。
不需要太过于和人打交道,何况她也不太会说话。
阿萨长长哦了一声,随后乖巧辅助沈初月将蛋糕糊倒入各种模具中。
直到将托盘放入烤箱中,沈初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靠在桌边,观察那烤箱中微微的暖光。
阿萨走到她的身边,语气小心翼翼:“初月姐,你有卫生巾吗?”
沈初月将白手套脱下,走出烘焙室。
从包中取出一片式卫生巾递给她,这是她在民宿房间中取来的备用。
“谢谢初月姐。”阿萨接过,匆匆忙忙跑到卫生间。
沈初月一个人站在烘焙室外,坐在一旁的棉椅上。
可明明沈初月自己都知道,自己用不到。
算算日子,最近这几天确实是邱霜意的时间。
沈初月只记得高一时期每月的中旬,邱霜意都会问她一句话:有没有卫生巾。
沈初月无奈,也嫌弃她太烦人,却总会在抽屉中备好一包卫生巾。
“卫生巾要隔两个小时换一片。”她记好时间,从抽屉取出一片递给邱霜意。
这样持续了两天后,十六岁的邱霜意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亏欠,只是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邱霜意凑到她的面前,双眸中总会有温暖明亮的光影:“我不能总是用你的吧,你要是需要的时候没有了怎么办?”
沈初月并没有告诉面前这人,自己一辈子都可能用不到。
她做的这些,不过是想让邱霜意在平时安静一点。
至于要多久更换,要更换多少尺码,这些问题沈初月只能从网络才能了解到。
每个青春期的少女都会迎来自己的潮红成年礼,可沈初月好似一出生,就被判定这朵花永远都难以盛开。
沈初月看着她,最后摇了摇头:“没事。”
可邱霜意并没有放心,又从书包里取出两张红色钞票,塞在沈初月的校服口袋里。
沈初月霎时惊恐:“什么意思?”
“反正我总是不记得带,你帮我买来备份着,顺便你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用得上。”邱霜意笑嘻嘻,为她打消顾虑:“毕竟又涨价了。”
沈初月最后还是收下,缓缓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话题,随后看向邱霜意,声线柔和:“你会不会痛经?”
邱霜意坦然点点头:“会,而且挺严重,有时候吃止疼药也没用。”
“那我顺便帮你备点止疼药。”
沈初月记在心上,将两百块放在书包最安全的口袋里,拉上拉链。
邱霜意慢悠悠说着,语气倒是几丝开玩笑般:“有时候疼得要死。我就想着,把子宫割掉……”
还没等她说完,恍惚间,她感受到一阵微乎其微的风,那是沈初月快速反手扣住了她的唇。
沈初月的面色惶恐,身后冷汗淋淋。
温热的掌心碰触柔软的薄唇,耳边风声停顿住,空气变得静谧。
“不要说这种话。”
沈初月声线嘶哑低沉,温柔的眉眼瞬间变得惆怅难堪:“你再说这种话,我就不理你了。”
她放开手,邱霜意一听到不理她的这话,瞬间变得像一只委屈的小麻雀。
伏在她的双膝上,有些吵闹:“我不说了,沈姐姐,你理理我。”
—
烘焙室内,当阿萨推开门,沈初月的回忆瞬间被中断。
阿萨正巧看见沈初月在观察烤箱中蛋糕胚的变化情况。
沈初月没想到会浮现出这段回忆,她看了一眼阿萨,清了清嗓,突然问了一句:“你痛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