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上有一个水榭,名为取醉。每至夜深人静之时,长公主就喜欢到那里小酌一杯,独自一人。
薛渺今夜喝的却是有些多了,一杯接着一杯,桌上空了好几个小酒坛。她伏在石桌上目光尚且清明,却空洞的紧。
“借酒浇愁愁更愁。”清朗的男声响起,青衣飘飘,一个身形纤长手执青伞的人影缓缓落地。
薛渺感受到杀气,酒转瞬间就醒了不少,她执起玉青扇对准了那道人影喝到,“来者何人!”
“殿下莫慌,在下并无恶意。”青衣男子用伞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段好看的下颌线。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薛渺看着男子手中的青伞朗声念道,“阁下便是杏雨公子吧。”
“殿下不愧是鬼神可辨琉璃眼。”青衣男子周身杀气不减,言语之中略带着嘲讽之意,“仍可见当年风采。”
“谬赞。”许是酒喝得多了,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薛渺竟顺着这句话忆起当年旧事。
永安十六年最冷的那个雪天,也是大公主生母,薛贵妃的七七之日,本该去往封地的大公主肖琮,带着真州的三千私兵杀入上京城——逼宫谋反。
那一天五千护城禁军尽数被杀,街道之上滚热的鲜血横流,雪水混合着战马的嘶鸣与哀嚎蔓延在整个上京城内。百姓皆是闭门噤声,生怕殃及自身。
禁军统领带着皇帝最后的亲兵,在晏和门外,苦战支撑。
大公主温润的眉眼中透着麻木,银色的铁甲上满是飞溅的血液。手中的长剑因沾血太多,滑腻的几乎脱手,她不得不用从衣摆上撕下的布条绑在手上。
“杀————!”伴随着冲杀的命令,兵器刮擦,碰撞的声音愈发密集。
战马重重踏过素日里一尘不染的宫道,血气烟尘混沌,四处都是宫人们的啜泣与哭喊。遍地殷红,衬的大公主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一般,眉眼稠丽,乖戾嗜杀。
长剑划过太和殿雕花描金的地砖,发出阴冷刺耳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空寂的太和殿内。
“母妃被禁卫军杀死之前,告诉儿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父皇,母妃想和您天长地久呢~”大公主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手中的长剑已稳稳地架在明德帝的脖颈处。
“那就让儿臣替您结束给世家做狗的日子吧...”这话似是一声哀叹,充满柔和的怜悯。
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从他娶了谢氏女为妻的那一日,他就再也没办法逃脱世家的摆布了。
大公主的剑是玄铁所制,永远沾染不上凡世间的温度,明德帝不可避免的被冰的一个寒战。
“朕若是死在这里,那你便是杀父弑君得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满朝文武谁会臣你?”男人就算是听了这般折辱的话,声音也一如往常的透着帝王威严。
大公主将长剑往前送了送,“父皇,您真是说笑了。今日是儿臣入京勤王——清君侧!”
“天真!”明德帝一幅无奈的笑容,大公主的私兵只有三千,打到太和殿外的时候,也已不剩几人,且都在与他的亲兵缠斗,一时半会脱不开身。而他当年也是江湖凌云榜百名之内,怎会与一个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少女无力一战?!
大公主不再多说,从怀中取出早就伪造好的圣旨在案几上铺开。“盖上玉玺,我给您个体面的走法,不给您在那帮文臣处留千古骂名。”
明德帝不言语,也无动作。忽然他周身内力暴涨,一道气浪将她掀开去,少女似乎毫不意外,以剑拄地很快稳住身形。
而后提剑复又冲了上去,长剑泛着冰冷寒光,剑气锐利,破空而去。此乃碧落剑诀第一式“缥缈”,讲究大道至简。
明德帝不紧不慢的展开了防御,他才不信这个常年混迹于文官之间,工于心计的女儿在武功上能有什么大能耐!
少女被弹开在房梁上借力一蹬,再次挥剑劈了上去,强大的内力依旧纹丝不动。她却已经很难再挥出第三剑了,她与玄王境差距终究还是太大。
“山河入画!”她咬牙展开了玉青扇。
这是她契约之下的绝对的力量,在玉青的法阵里她的境界,可以强行提升两个境界至玄王境,如此方可一战。
但若是输了,那伤害也是成倍反噬。
劲气纷飞,明德帝眼中露出一抹愕然。随即笑道:“强行提升境界又能撑多久?琮儿。”
“儿臣祝您万寿无疆!”少女带着血线暴起,劈下了第三剑。
剑气初成,少女便瞳孔骤缩急忙向后撤去。
喀嚓!
叮当!
少女的长剑脱手而出碎成三段,落在地上。
那黑蛟竟然一口咬断了她的剑!
“想不到您竟然这么快就放出了影灵。”少女站起身捂着滴答鲜血的右臂,逐渐苍白的面容却重新挂起了笑。
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蛟,少女恶劣一弯唇,“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玉青的法阵是奇门遁甲,能困住进来的人肉身和灵魂,我若是死了,那您可就真的是出不去了!”
明德帝的神色一僵,他倒是忘了玉青扇这一茬,怪不得他这个女儿这么胸有成竹。“天下自有太子自会继位重掌天下大局。”
“太子?您怎么还寄希望于四弟那个蠢货?”大公主笑着,纤长的手指染着将干未干的血迹,划过眼眸。世界在她眼里逐渐变的透明,宛若琉璃。
“太子勾结朝中佞臣意图谋反,已被羽林军诛杀于晏和门外。”大公主的话让明德帝遍体生寒,他终于有了些许行至末路的绝望。
琉璃眼可以窥见对方一招一式的弱点,从而破解对方的攻击。虽说有可能遇上强大到没有弱点的天境对手,但是至少明德帝只有玄王境。
那他就一定会有弱点!
少女以自身内力幻化成无数滞空的长剑,“未——央——!”一瞬间万剑齐发,全部朝着明德帝防御的弱点去了,内力混杂剑气如同万千火烛晃得人睁不开眼。
长夜未央,神魂不灭。
有黎明前最后的光辉之称,挥剑者需自我牺牲式的点燃自己的丹元。不用尽最后一丝内力,剑气就不会停止。
这是碧落剑诀第四式,也是大公主最后的杀招!
少女捡起地上的断剑,足尖轻点丝毫不在意黑蛟的利齿和尾巴的攻势,任由它在自己身上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后顺着它的经脉狠狠割去,血浆爆开,伴随着黑蛟的鳞甲和碎肉划过她的左手,留下无数细小的伤痕。
黑蛟躲闪不及,几乎被劈成了两半!轰然坠地。
大公主一身暗色戎装浸透了鲜血,湿答答的贴在肌肤之上,缚臂早不知何时被削断了,右手大约被黑蛟伤着了,软绵无力的垂在身侧。
明德帝以内力筑起的屏障霎时爆裂,影灵一旦遭受无法挽回的破坏,那么主人的内力和境界也会受损。他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少女一脚踩住他的胸口。
明德帝疼的脸都扭曲了,咬牙切齿道:“你用了禁药!”
少女不置可否。把断剑插入明德帝的肩胛骨,生生将他钉在了地上。
“此剑名惊破,惊九霄,破长空。乃是忘川一带所产的玄铁所制,又是儿臣的本命剑。本不应该被黑蛟一击斩断,您猜惊破为什么断了?”温润如玉的嗓音,此刻却带着洗不去的阴冷。
明德帝这才回过味来,自己这是被算计了!
他这女儿平日里就一副文臣的温吞模样,如今又一击折剑。他便放松了警惕,犯了轻敌的大忌。只是明德帝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胆量,竟然能自断本命剑。
这与自废武功无异!
可是她就是做到了,虽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也用出了致命一击!
“真是条阴毒狠辣的小蛇啊!不愧是朕的女儿!”疯狂,扭曲和濒死的恐慌,在这位帝王的脸上缠作一团。
“父皇您这回可瞧仔细了,儿臣绝不是什么皎洁明月!”
“哈哈哈哈——!”明德帝发出最后的嘶哑扭曲的狂笑,“好啊!好啊!不愧是我肖芥的女儿!”
少女看着他这副丑态毕露的样子叹息一声,抬手。一条三尺青蛇窜出咬住男人的脖颈。鲜血喷溅,留在画中犹如一支红梅。
那是她的影灵,一条三尺青蛇,这似乎早就判定了她一生的命运,永远在死死缠绕着什么。就像明德帝的名字肖芥,挣扎到最后,也逃不过当初的四个字——命如草芥。
“您呀,轻敌了。”她合上明德帝到死都未曾闭上的眼眸。
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更是天子。
其实如果可以,她无论如何也走到杀父弑君这一步。
可她想活着,所以她得赢,不惜一切代价!
生在帝王家,身为局中人,这本就不是她的错。
此后她姓薛名渺,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天地之大,她终究还是落了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1.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出自宋代志南的《绝句》
2.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出自唐代白居易《长恨歌》
3.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出自宋代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不是很擅长写打戏,凑活一下吧。我会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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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榭取醉 叹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