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望抬头看她,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魏颖之狐疑地看着丁望。丁望清醒之后,表情一直不太对劲。现在的他神情郁郁,脸色发白,眼皮还有点肿。明明他以前总是乐呵呵的。
魏颖之突然凑近丁望的脸盯着他,这才发现他的眼里都是血丝,眼仁几近粉红。丁望见魏颖之突然靠近,下意识间将头往后移,避开了她探究的眼神,
可就在他躲闪的眼睛里,魏颖之竟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悲伤。
快乐和悲伤该怎么掩藏呢。这两种情绪就像开了盖子的陈年窖酒,一旦它的酒香散了出来,即便盖子立刻盖了回去,旁人一靠近,也是能马上嗅到的。
魏颖之愣了神,心里突然慌了起来。她问丁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丁望瞧着盖在车窗上面的帘子,把头靠在了车上,脑子和马车同时在发震。
他能说什么呢?他要是把知道的全和魏颖之说了,她不得立马跳车回去找她爸妈。
既然上来了,他就必须把魏颖之安全地送到她姑姑家里。想必这也是魏长鸣肯答应他爷爷的原因之一吧,他是魏颖之的朋友,路上可以保护她。
等魏颖之安全到她姑姑家了,他再找个机会跑回去吧。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木县危机重重,他们的家人还在那里,狗娃死了。他什么也做不了,连想带着爷爷离开都不知道去哪里。他明明才刚到这个世界一个多月,属于这个时代的烙印就已经深深地在他的灵魂上烫了一个疤。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丁望小的时候,爷爷刚把狗娃捡回来的画面。木县的冬天没有雪,但是最冷的时候,水会结冰,人在屋外待久了也会冻死。听说狗娃的父母就是被冻死的。爷爷去外省买药材时,在路上发现了这个娃娃。他当时就躺在母亲的怀里,汲取母亲身上尚留余温的乳汁,那是母亲临死前给他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等狗娃长大了一点,他会跟在丁望的后头,抓着丁望的裤子,跌跌撞撞地学走路。他当时还太小,抓不到丁望的衣角。
等他会说话了,每天都会跑到丁望的房间里揪他起床。小孩子好像天生就拥有用不完的精力,他每天很早起床,在外面和小伙伴疯跑一天,玩到晚上去喊他回来吃饭的时候都不会觉得累。
这样想来,自己来的这一个多月,应该是狗娃最不快乐的日子吧?他和过去的丁望不一样,他不断的要求狗娃运动,锻炼,不断地以自己的认知去约束他。
他没有让狗娃高高兴兴地过完最后几天。
还有李婶,这个在苦难里独自生活,直到死去都没收到丈夫和儿子回信的女人。她家和丁望一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印象里她总是温温柔柔地对着他们笑,做了好吃的也经常送过来给他们吃。她还没等到家人回来,她今天的菜都没有卖完,就这么走了。
丁望甚至不知道李婶的名字叫什么。
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容易地被抹去了。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事情好像时有发生,甚至在同一个地方,一天中同时死去的可能有上千人,上万人。还在木县的爷爷,魏颖之的家人,司徒渊,包括他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们甚至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
想到这些,他感到痛苦。丁望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深刻,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丁望。可清醒的时候,他又知道他不是。可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不论他是或不是,他都得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在魏颖之看不到的角落,他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仰靠着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终于,他用鼻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扯起了一个笑容,回魏颖之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
*
一路上休息了三四回。马车从天黑跑到了天亮,又从天亮跑到了天黑。魏颖之白天睡了两觉,天刚黑的时候也眯了一会儿,现在把帘子掀了,头正倚着车窗往外发呆。
她一整天都没和丁望说话了,车上三个人,有两个人在对她说谎。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等下车了,一定要去好好问姑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的路又开始颠簸,车轮滚在粗乱的石子上,魏颖之是彻底睡不着了。
“已经快到竹华县了,等过了这个山,后面的路都好走了。你们再坚持坚持。”沈朗大声说。
魏颖之趴在窗口,她听得见。
“嗯。”她淡淡回了一句。
下午就远远瞥见了这一段山脉。现在还没走出去。白天的云雾聚在一起,掉到了山腰间,和这延绵的群山一同向前延伸,山腰好像披上一条雾色的云带。天一黑,云带就不见了,这叠嶂乱山和天际模糊了边界,变成了一色的黑。
向前望去,魏颖之已经辨不出哪片是山,哪片是天。
这一段山路快到头了,下面已经没了可以钻的小路,沈朗加重马鞭,马儿吃痛地加快了速度。
好在终于来到了平稳的大路。天已经黑了好久,等天再亮的时候,就应该快到了吧?魏颖之这么想着,控制不住地阖上了眼睛。
这一路倒是顺利,沈朗渐渐放下了心,屈腿而坐,背靠在了车框上。
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道路的最前方,好像有一队人马,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吁!”
沈朗突然拉紧了马缰,整辆车不可避免地往前撞去。魏颖之被撞醒了。
丁望第一时间掀开帘子,“沈叔,怎么了?”
“快!快进去!我们往回走。”
沈朗立刻给马掉头,朝回路奔去。
丁望在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也看到了前路的出现的一队人影。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为首的几个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后面跟着两排穿着一致的队伍,正紧步跟上前方的马。
丁望想努力看清他们衣服的样式,可惜太远了,只能看见他们背着枪。
他心道不好,将魏颖之欲要伸出的头按了回去。
可惜在马嘶鸣声响起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被发现了。沈朗不断催促着马加快脚步,后面已经响起追逐警告的枪声。
他们追过来了!
*
司徒渊路上蹭了别人的牛车,紧赶慢赶用了两天到了鸿峰镇。好不容易找到青岭,却在青岭里面迷路了。
现在的路不比2021年。到处都是小山包,很多地方一整个村子都盖在了山上,平原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更麻烦的是,他找不到记忆里的山神洞了。
一路上他边走边骂自己。这人有时候真是奇怪,当他拥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能力的时候,他每天都想甩开这些东西。这次他好不容易失去所有的能力,连只鬼都看不见了,世界才清净了一段日子,他偏偏又要翻山越岭来找山神娘娘,想求她恢复自己的能力。
他想着,他要是山神娘娘,早该一阵风把他刮出青岭了吧。
他从下午找到了一条进青岭的道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天刚黑的时候,他在一棵树上睡了一觉。到他醒了以后天都还没亮。
但是天色慢慢变浅,山鸡开始打鸣。他估算着,天应该快亮了,于是下了树开着手电继续找路。这个年代居然已经有了手电,他去校领导办公室请假的时候看到了手电,觉得新奇得很,多看了几眼。校领导以为他没见过,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求借请求。
他确实没见过这个时候的手电,没有新世纪的好用,不过起码有点亮光,凑合凑合还是能看得见点路的。
山里空气挺好,天还没热,蛇也没见到几条,估计都在冬眠呢。他走得愈加放心。
又走了许久,他终于走出了这片林子。视线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青岭海拔一千多米,他走了这么久,又迷了路,现在只爬到大概山腰的位置。他站的这处是个崖面,手电往下照了照,下面貌似有条小路。
手电的光又往四处探去,在西北角的一处建筑停了下来。按理说这点光照不到那么远,但是司徒渊就是看见了,白色的建筑在在夜里,尤其是一片群山之间,是一座无比清晰的地标。
在这个地方,白色的高楼建筑确实少见。司徒渊使劲回想,终于想起来了,他都忘了他的高中鸿峰中学是个百年老校!这是鸿峰中学在这个时代刚建成不久的教学楼!
鸿峰中学背靠青岭,而山神洞的入口就在学校的东北角。
司徒渊脑里有了方向,他整理好背包的袋子,往下面的小路走去。
林中的树木漱漱作响,一只银发灰斑的豹子在樟树下睁开了眼睛。它的毛发纤长,看起来并不来自于这个世界。它的耳朵被咬断了一只,脸上和脖颈处也在不断往外渗着血。它的周围躺了几只小豹子,不过已经是尸体了。
它用爪子用力地刮擦土地,眼神里透出凶狠的光,喉间发出了沉闷的吼鸣。
下一秒,它周身百米以内所有的蛇虫走兽突然警醒,迅速往外围奔去。
它缓缓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