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在木县打死了两个百姓,一个百姓打死了两个日本人。这两件事情说不清哪件比哪件严重,警局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
辖区的警察赶来,帮忙把狗娃和李婶的尸体搬到了丁记药铺,把丁望叫去了警局登记,盘查他的枪是哪来的。丁望在警局被关了半天,直到晚上魏长鸣赶来,联系了好一帮人,才把丁望暂时带了回去,但是枪被扣下了。
丁望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丁记药铺的门关着,他推开门,见家里一片昏暗,只有天井打下来的月光,勉强照亮了厅前的一角。
丁德谦怔怔地坐在摇椅上,对着天井下面的方池子呼气。他的身后停放着狗娃和李婶的尸体,已经盖了白布。
他老了,呼吸声一年比一年沉重。这声音大得有时候他会认为,自己是不是只出气不进气。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他要是哪天停止呼吸的时候,也能很快被人发现,这人怎么没声了?
天井打下的光同样照到了丁德谦的脸上,他的脸现在也同尸体一般的惨白。听见门口的声响,丁德谦缓缓抬起了头。
“哦……是丁望回来了。”他的手撑着大腿,佝偻着身子站起来。丁望连忙跑过去扶他。
“爷爷……”
“还没吃饭吧?”丁德谦什么也没问,和往常一样拍了拍丁望的手。就要走去厨房。
“我去做饭,您别动。”他把丁德谦按回椅子上。“您坐着。”
丁德谦今天并不想听他的话。他继续颤巍巍站了起来,用丁望从未听过的强硬语气命令他:“你去给我点个灯,今晚我做饭,狗娃到现在还没吃过我做的饭,今晚要让他尝尝。”
听到这话,丁望的动作停下了。他看着那两块白布静静地铺在那里,没有任何的浮动,他也如同静止了一般,直到丁德谦走到了厨房门口,才反应过来去给他点上灯。
丁德谦今晚很反常,他不让丁望进厨房,也不问他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煤油灯放了一盏在餐桌上,狗娃早上刨的两块木头也还放在桌上,听说他本来想做一把小小的木椅子出来,可惜到现在也没出现个椅子的形状。
丁望看了一会,觉得木头现在的形状很像一颗球。现在没有篮球,也没有足球,不知道狗娃投胎以后,会喜欢哪种球呢?如果他喜欢篮球,自己可以教他,甚至把他带到队里去训练。如果他喜欢足球……自己也可以学了再教他。
这样想着,眼泪又一颗颗掉了出来。他怕爷爷看到,一落泪的时候就用袖子擦干了。
丁德谦很快从厨房端了两碗粥出来,一碗放在丁望面前,一碗放在狗娃躺着的方向。接着他又找出一个小碗,把狗娃的粥匀了一半到这个碗里。
两份粥静静地放着,和那两张白布一样安静。
他自己面前却没有粥,拿起了中午剩的地瓜开始剥皮。丁望以为丁德谦久未下厨房,把握不好份量,少做了一碗。他把粥推到丁德谦跟前,“爷爷,你吃吧,我不饿。”
“我不爱吃粥。”丁德谦说,“你和狗娃吃,不要浪费,敢浪费一粒米试试。狗娃就不会浪费。”
丁望只好把碗捎过来,用勺子一口一口地舀起粥往嘴里送。他也从来没吃过爷爷做的饭,在丁望的记忆里,他小的时候一直是母亲在做饭,年初父母走了以后,就是丁望接着做饭。
这碗粥应该是红色的,煤油灯跳动着,光线并没有很亮堂,碗里的东西看上去颜色很深。有点酸,又有点苦。
吃到一半,丁望终于忍不住问:“爷爷,这是什么粥?怎么是红色的?”
丁德谦没看他,嘴里咬了一口地瓜,也不知道是凉的还是热了,含糊地回了句:“红豆粥。”
丁望“哦”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丁德谦看到丁望拿着汤勺在碗里一直搅,试图找出一颗红豆,跟他说:“搅什么呢,家里米不多了,就剩几颗红豆了,凑合着吃。”
丁望确实没有胃口,但爷爷想让他吃完,他只能接着大口大口机械式地把粥吃完。
还剩最后一口,他对着碗底开始走神。丁德谦今晚的耐性很差,他问丁望:“怎么还没吃完。”
丁望反问:“爷爷,附近哪里有卖纸钱的吗?狗娃身上没带钱,我等会出去多买点。”
丁德谦吃完地瓜,站了起来,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他边找边说:“不用你管,我明天出去买。”
“爷爷您在找什么?把灯提上。”丁望说。
丁德谦把煤油灯提走了,说“我在找我的烟斗,你看见它在哪了吗?”
“会不会放在您房里了,今天我没见您拿出来过。”
丁德谦绕过狗娃的尸体,往自己的房里走进去。丁望坐着的地方更黑了。他就这么对着漆黑的桌子舀起最后一口饭,缓缓地把它咽了下去。接着拿起狗娃的木头思考,想着要不要把这个给狗娃烧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一点困。
丁德谦提着灯往房里出来了。他缓缓走到了丁望的身后。
丁望只当烟斗不在爷爷房里,他要走到前堂继续找,没有注意到丁德谦走到他身后的步伐变得缓慢,直至停了下来。
“爷爷,我有一点晕……”丁望说道。
丁德谦没有回他。他左手提着煤油灯,右手拿着房里找到的烟斗,对着丁望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后脑勺突然被重重砸了一下,丁望晕乎乎地倒在了桌面上。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迷迷糊糊想到,上个月,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好像也被这么砸过,只是没有这次的这么重……
丁德谦收回了烟斗,将灯放回了桌上,他伸手摸了摸丁望的后脑勺,此刻终于忍不住伏桌大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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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颖之做了个梦,梦里,她被放在一个摇篮里,摇篮一荡一荡地摇着。没过一会儿,摇篮好像突然失控了,从左右摇荡变成上下震颤。她在摇篮里被震的扑上扑下,又被拉扯着左右碰撞。
梦里的触感太真实,以至于她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全身酸痛,感觉梦还没醒,连骨头都还在晃荡。
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做的不是梦。她不可置信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发现眼前的场景竟然都是真的——她正歪坐在一个木轿里,轿子两侧盖着两条小帘子,顶部是木架搭成的原型穹顶,正对着她的正门也被一条长长的麻布帘子盖住了。
哒哒哒往前跑的马蹄声传来,外面有人时不时扬起马鞭,她听见了那人驱马的声音。
这是……马车?
她试着把头正过来,坐直身体,发现自己被挤在了角落里。而罪魁祸首是压在她右臂上的一副成年男性的躯体,男人的脑袋没处倚靠,正随着马车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摇动。
魏颖之铆足了劲要把他推开,尝试了许久未果。
他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魏颖之的右臂上。
魏颖之用力地掐了他大腿一把。
没反应。
魏颖之没法,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丁望!起来了!”
丁望终于睁开了眼睛。他醒来的反应和魏颖之一样。先是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接着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坐在一辆马车里,最后才惊觉自己把魏颖之挤得都快变形了。
他赶紧躲开,惊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哪儿?”
“我们要去哪里?”
魏颖之终于可以坐正了,她松了松骨头,使自己维持在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记得我刚准备回房间,我爸让我喝了一碗安神汤,接着我就发困,然后……没有印象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小黑失踪后,魏颖之睡得都不安稳。她爸为了让她睡好觉,这几天每晚都会熬一碗安神汤给她喝。“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困意来的最浓烈。我几乎是一喝完,就开始犯晕发困。”
丁望倒是知道。这个方子就是他亲自开的。想必魏长鸣今晚给魏颖之下了最重的那剂。那天魏长鸣说自己睡不着,现在看来都是托词,这个药就是给魏颖之准备的。可是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是。”丁望说。“我喝完爷爷端给我的红豆粥…… 就开始犯困,然后……”
“你爸砸你了没?”丁望突然问魏颖之。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现在还痛着,不过好像没肿。
又把手掌贴在脸上,脸也在痛。
“没有啊。”魏颖之奇怪地看着他,“我爸为什么要砸我?”
“你爷爷砸你了?”魏颖之想了一下,“是不是嫌你睡得太慢了?”
丁望:……
他垂下头,闷闷地说了句:“也许吧。”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魏颖之问出了丁望先前也在想的问题。可是当她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丁望的脑中却隐隐有了些想法。
一些碎片式的记忆慢慢拼在了一起。和司徒渊见面之后,魏颖之的爸爸找他开安神药;爷爷看到魏长鸣的药单之后突然要去他家拜访……
拼图下面模糊的线条开始变得清晰。
马车依旧在不断向前疾驰,陈旧的木轿子和轮子的连接之处撑不住这颠簸的颤动,摇晃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丁望沉沉地盯着正对面的门帘子。
仿佛是听到了里面的交谈声,马车外的人掀开了帘子的一角。魏颖之还处在一团迷雾中,看到帘子上突然出现了一双手,往角落瑟缩着了一下。
丁望往前挪坐了点,等帘子被掀了一半,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探了进来。
“颖之,你们醒了。” 他说。
丁望转而去看魏颖之。她歪着头,对面前的人不是很热情,眼神里带着迷惑,好像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但是很快,魏颖之认出了他。
“沈叔?”她歪着头问道。这是她姑父家的护卫。她姑父从商,家底颇丰,出远门谈生意之时总习惯带一两个护卫。上一次她姑姑带姑父着来木县拜年时,身边就跟着这位,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记得她爸当时让她管人家叫沈叔。
沈朗有点惊讶:“这么久没见,你还记得我。”
魏颖之和他聊了起来:“记得,前年刚见过您。我姑姑姑父还好吗?”
“都好,你姑姑说想你了,你爸就让我来接你过去玩几天。”沈朗回。
魏颖之突然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往后看,“那我爸妈呢,他们在后面吗?”
“他们有点事,让你先过去。等他们忙完了,就过来找你了。”沈朗说完从衣服夹层处掏出一封信,递给魏颖之。
“这是你爸给你写的信,你看看。你睡着了,他没来得及给你。”
魏颖之接过信拆开,是他爸的钢笔字迹。内容也和沈叔说的一般无二,大概就是她姑姑一家过阵子要搬去国外了,临走前想和他们家再聚聚,让魏颖之先过去玩两天,他们忙完了就去找她。
魏颖之看完,收起了信。她指着丁望问道:“那他为什么也在?”
丁望也想知道。
他爷爷怎么做到的,能让魏长鸣答应把自己也送走?
沈朗也不了解,接完魏颖之,魏长鸣又让他多绕了几条街,多接了一个人。他如实道:“这我确实不清楚。这位是你的朋友吧?你爸爸只说让我多接一位过去,我以为是你的朋友。怎么,你们不认识吗?”
沈朗的目光放在了丁望身上。
“哦,认识认识。”魏颖之点头回应。
丁望和他打了个招呼:“沈叔好。”
沈朗点头致意。认识就好。
魏颖之的思绪有些混乱,她又懵懵地问了一句:“沈叔,为什么我们坐马车?开车不是比较方便吗?”
沈朗说:“这几天下雨,车不好开。而且有些小路比官道快。你是不知道,一下雨的土泥路,车轮陷进去了,拉都拉不动。还是马车好使。况且我们可能还要过山路。”
“怎么了?”沈朗笑道,“是不是马车坐得不舒服?你们再忍忍,过了竹华县,道就宽阔好走了。”沈朗如此说着,心里却暗道:现在的年轻人身子骨果真羸弱得很。
魏颖之笑了笑:“是有些不习惯。”
沈朗说:“我让马跑慢点。你再休息会,离竹华县还得一段距离。”沈朗慢慢放下帘子。
“要是不舒服了记得跟我说,我让马歇会儿。”
“好。”魏颖之应道。
待帘子彻底被放下,轿里又只剩下魏颖之和丁望两人的时候,魏颖之的嘴角放了下来。
她用口型和丁望一字一字小声地说:“他、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