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军火被劫的消息没有透露出一点。报纸上没有任何篇幅的报道,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丁望的眼皮跳了两天,虽然始终没有发生什么事,他也不敢放下心来。这几天他也不让狗娃去学校了,哪也不许他去。
细细绵绵的小雨一连下了好几天,这几天没什么人走动,连前街的摊贩都少了许多。卖包子的关门了,扛着糖葫芦的老爷爷也都没了踪迹。
丁德谦反倒习以为常。开药铺的,客人少是好事。
“清明时节雨纷纷,都回家过清明咯。”丁德谦靠在摇椅上,看着天井打落的雨滴,偶尔飘几滴到自己身上,他也不躲。
狗娃前天捡了两块木头回来刨,现在已经快给他刨成型了。
丁望已经做了一百个俯卧撑,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嘴里正在念叨着:“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休息会吧。”丁德谦说。“锻炼也要适可而止,哪有你每天练得这么累的。”
“给你爸妈写的信寄出去了吗?”丁德谦问。
丁望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寄出去了。不知道回信到了没有,我下午去邮局问问。”
狗娃眼神一亮:“我去吧!我知道邮局怎么走。”
丁德谦说:“也好,你让狗娃去吧。给他关了两天了,也该让他出去透透气了。”
丁望不置可否,顿了一会道:“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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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的邮政局在紫荆街道,离药铺有些距离。丁望拿了把大伞,揽着狗娃出门。
路面湿透了,斑驳的石头路面像上了一层透明的漆。石缝之间常常冒出几缕杂草,长得歪七扭八的。狗娃走路的时候就爱故意去踢这些草,丁望多次把他揪回来,让他正常点走路。揪了多次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草都是歪的了,想必是这世上和狗娃有相同恶习的人数不胜数。
不知道是不是清明快要到来的缘故,今天他路过的所有街道,都格外冷清。雨渐渐停了,空气中的尘土气息被雨水冲刷,有树木植被湿润的味道,独独缺了平日里的烟火气。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木县邮政局。见门开着,丁望松了口气。县上的邮政局不是很大,还没进去,他已经看见了不少走动的人影。瞧着里面没座,他把伞收起来,让狗娃拿着,在门口等他。
对于孩童来说,没事做的时候,时间好像走的尤其漫长。狗娃只在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一小会,就觉得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门口这块地旁有片硬泥地,他低着头,开始拿着伞尖往地上戳,想看是地上能先出个洞,还是伞先坏掉。
“狗娃?”一道熟悉的女声叫他。
狗娃抬头,李婶挑着两筐大篮子站在道上。一个篮子上的罩布掀开了一角,他看到里面还剩了好多菜,李婶不知是路过,还是准备收摊回家。
“你咋一个人站这?要不要跟我回去?”李婶好奇地问。
“我陪丁望过来找信。丁望在里面呢。”狗娃说。
“行,那你再等等。我还以为你一个人杵这当门神呢。”李婶的扁担往上晃了一下,调整了扁担的位置,说:“你不跟我走我先回去啦。”
“再见。”狗娃朝李婶挥挥手。
李婶刚走出五六米远,狗娃又听见耳边传来很奇怪的交流声。
是两个平头的小眼睛男人。他们穿着套头毛衣,走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的不是本地话,也不是国语,狗娃听不懂,脸也不认得。
他们用手指着李婶,那眼神狗娃看不懂,但直觉告诉他,他们两个不怀好意。
狗娃的脑子转了一会,做出了决定。他蹬蹬跑下低矮的台阶,抱着丁望给他的长柄油纸伞,朝李婶跑去。
“李婶!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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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望找了半天没找到回信,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他又安慰自己,这个时代的信件效率可能就是这样的,再等几天看看好了。
“回家了狗娃。”他走到门口,并没有见到狗娃。
丁望左右张望,这小子又跑哪去了?
“狗娃?”他沿街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丁望有些惴惴不安。狗娃平日里是淘气了些,但不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如果跑去玩了,应该会进去和他说一声才是。
走到街角一户旧祠堂前,有个穿着破烂衫的乞丐躺在破蓬下躲雨,嘴里嚼着根长草,怔怔地看着漏水的篷布发呆。
丁望走过去,伏低了身子问他:“你好。”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小男孩,”丁望比划着自己胸膛的位置,“大概这么高。刚刚在这里玩?”
乞丐转头看他:“抱伞?”他继续翘着二郎腿,没穿鞋的脚悬在半空晃悠。
“对对对,拿着一根伞。”丁望边回边点头:“他去哪个方向了?”
乞丐伸出脚给他指了方向:“和一个女人走了。”
女人?该不是拐子吧!丁望道了声谢谢,快步往他指的方向跑去。
刚跑过一个巷子,前方突然涌过来了一群人。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跑来,聚成了一团,过了巷子又迅速分成了不同的线路跑开。
“杀人了杀人了!”
“快跑啊!”
丁望的心脏猛地往下坠,他拦住一个迎面跑过来的男人:“大哥,前面怎么了?”
那男人急着要走,着急回他道:“别去前面!前面杀人了!他们有枪,你快跟我们一起跑吧!”
“怎么回事!”丁望还想问清楚,那男人见丁望不走,还拦着他的路,企图直接把丁望拽着一起跑。
他拉了两下发现拉不动人,使出浑身的力气甩开了他:“你不听就快放我走!”接着顾自跑远了。
枪!丁望失神地摸到后腰的枪,这是司徒渊留给他的,今天要出门,他特地带在身上。他也有枪。
“砰!”
他今天听到的第一声枪响传来。跑过的人群又集体发出了一波尖叫,丁望脑中“嗡”的一声,闷头往枪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清溪路有棵百年大榕树,一年四季长青。附近的百岁老人从出生起就见过这株榕树枝繁叶茂的状态了。榕树的枝干苍虬曲折,主干可容五六人环抱。一到雨季,粗壮的枝干顶面爬满苔藓,长长的榕须低垂,像耄耋老者留了多年不曾修剪的长须。这是暑季,附近居民最爱呆的避暑角落。
老人有时会拄着拐杖,带着水壶坐在树下泡茶,树叶掉进去了也不管,撇开树叶继续喝了就是。孩童就喜欢上手把榕须打结,或是编成麻花辫,再和同伴炫耀谁编的辫子更长、更粗。
丁家在的街道上就没有这么大的树,狗娃平时只能和其他小孩子玩跳格子或者比赛跑步。
但是狗娃今天就不知道跑。
丁望又跑出了一个巷子,看到了这棵树。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棵榕树下,树荫覆盖的范围之内,大片的鲜血顺着下坡的地势缓缓往下流,血没有流出很远,就被树下的泥土吸收,鲜血流过的地方都变成了深土色。狗娃躺在血泊上,他的胸口被打出了一个血洞,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将他最喜欢的衣服染花了颜色。
他的右手还在蠕动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身侧之人的裤管,左手紧紧握住那柄今天从家里带出来的油纸伞。
狗娃的身侧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手里拿着枪,枪口依旧对着狗娃,还没有收回。另一个抓着一把割下来的长长的粗硬榕须,正狠狠地勒紧李婶的脖子。
那男人双手使着劲,李婶的手紧紧扒着脖子,脸色由紫变青,舌头吐出,喉头震颤,双脚一直往前面踢,却并没有什么力气。
见到这种场面,那两个男人莫名地兴奋起来,趁李婶挣扎之际,那个拿枪的男人用另一只手“哗啦”一声撕开了李婶的前衫。
丁望来时,狗娃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左手缓缓往上抬,又欲抬起伞与他们搏斗。拿枪的男人仅用余光看了一眼,再次扣下来扳机。
“不要!”丁望发出嘶吼。他的大脑蒙上一片空白,被迫接收那颗子弹瞬间穿过空气的画面。
狗娃的前额又多了一个洞,最终他的双手松软地瘫在了地上。
丁望迅速将枪上膛,朝两个男人的头打去。他不管准不准,一连开了好几枪,打到子弹用尽,弹壳突突地往外掉。
那两个男人不想这里有人会开枪,他们料定老百姓没有枪,警察局不敢管,倒没有提前做出任何防备,想来是这种事已经娴熟地得手过多次。他们听到后头的枪声后,转头之际已经中弹,来不及对准丁望,身子都已经倒了下去,其中一个倒下的同时,松开了手里的榕须,李婶的身子也随之软了下去,直直地跌到了地上。
丁望的双唇泛白,他缓缓朝狗娃走过去,他没有受伤,腿却软了。他走得很慢,踩到了狗娃流下来的血地上。
狗娃最近瘦了很多,脸上已经有了轮廓。他的眼睛睁着,鼻子已经不出气了。
他朝狗娃跪了下去,抬起手慢慢帮他闭上了眼睛。他将狗娃的上身抱了起来,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头。
狗娃的身体依旧温热。泪水逐渐模糊了丁望的双眼,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滴到了狗娃的脸上,可是狗娃已经感觉不到了。
丁望的嘴唇颤动,下巴抵在狗娃的脑袋上,句不成调:“我们不跑步了,我再也不逼你运动了。”
“你不用再去学校上体育课了,回家了也不用练。我给你吃糖,你的糖就藏在我的床柜里,我回家了都给你拿出来。”
“我再也不藏你的糖了,我让司徒渊回来给你做红烧肉吃,你最爱吃他做的饭了,你还没吃过红烧肉吧?”
他吸了一口鼻子:“我们回家吧,狗娃。”
榕树随风微微摆动,散落了几片叶子下来。一片绿色的叶子直直掉入了李婶旁边的菜筐里。另一个菜筐侧着翻倒,翠绿的青菜滚落几颗在地,菜叶上沾着莹莹水珠,那是早上被雨水打过的痕迹。
李婶对着地上的青菜瞪着眼睛,脖子上的榕须勒紧了肉里,一条条勒痕紧错堆挤,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很快血珠便汇成了一条线,滴滴答答地掉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