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绕着公交车观察了一圈,没有从车身外部找到任何一点关于起始站和终点站的信息。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街和紧闭着门的小店,略微思索,还是选择抬脚踏进公交车。
车内空荡荡的,仅有一位司机师傅裹在过分厚重的衣物里坐在驾驶位,叫人看不清神色。
江有汜挑了个离司机师傅和车门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
窗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旁的破窗器目测完好无损。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启程,朝着初生的太阳驶去,街道上建筑鳞次栉比,井然有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一切仿佛都是这样的恬静与美好。
就在这时,前方空旷的街道突然冲出几个人,或是招手或是直接用身体阻拦公交车的正常行驶。
司机师傅似乎是很反感这种行为,车身仍旧慢悠悠地朝着人群撵去。
什么意思,为什么单单在她面前停下而不搭载别的乘客?
江有汜嗅到了阴谋的气息,几步冲到司机师傅面前,一把拍上司机师傅的肩膀,结果却拍了个空。
什么情况?没有身体,还是身体为不可触碰的存在?
司机师傅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淡定地控制着公交车停下来。虽然还是险些撞倒路中央的人,但公交车确实平稳地停了下来。
上车的人无一不是一副拼着命往前冲的急切样,双手在前方挥舞着,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可江有汜看到的确确实实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整齐划一的房屋,甚至连空气流动都很缓慢,一幅祥和宁静中透着诡异的景象。
公交车停在路中央,路旁的巷子里却是又涌出不少人。大都是一些老年人,步履蹒跚,一下又一下地跌倒在地。
江有汜撇开头。她不喜欢看着别人挣扎求生的苦痛模样,心脏会像浸在净水里一般疼。
一个老太太瞧见了她的模样,对着她招手:“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了。年轻人,你就不能过来帮我一把?”
额上凌乱的发丝扎得江有汜眼睛生疼。她犹豫了两秒,还是拨开那几根发丝,跑下了公交车。
她冲过去一手一个提溜起两个老人,他们顿时又“哎哟”声四起。
老太太将重心往下压,赖在地上不起来:“年轻人,你就不能把我们背起来吗?”
说罢,她忽地又手脚麻利地攀上江有汜的肩膀,往她的后背爬去。
江有汜手一松,吓得他们一个哆嗦:“我背上长了刺,不方便背人。再乱动就把你们扔下去。”
老太太嘀咕着“不背就不背,还背上有刺,骗谁呢”,倒是再没有什么小动作了。
江有汜和善道:“这种事情你明白就好,犯不着强调。”
来回跑了三趟,她终于将六位老人全都提溜上了公交车。车门缓缓关上,满员的公交车继续摇摇晃晃重新上路。
江有汜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一个炸毛的年轻人,她只好换个位置,坐到了公交车后门的正对面唯一的一个空位。
身旁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学生,此时正歪倒在另一侧,将头抵在玻璃窗上,紧闭双眼。随着车身的摇晃,她的额头像抹布一样抹消着玻璃窗上的灰尘,留下一条条交错扭曲的印记。
前座是一位戴着围巾和大帽子的中年男子,而他身旁的那位和他一起逃窜上公交车的伙伴更胜一筹,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用“逃窜”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确实很贴切,因为他们几乎是相互搀扶着爬上公交车的台阶的,随后又在那名孕妇的帮助下落座于现在的位置。
没错,就是与他们一条过道之隔的、端坐在公交车后门旁的一位年轻的孕妇。江有汜在她出现的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这名孕妇。她身怀六甲,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上车的速度却是快得惊人,根本不需要帮助。此刻迎着前方挡风玻璃洒进来的阳光,她披散着的长发乌黑又泛着细碎的光,挡住了她的整张脸;身上衣服颇有些旧,甚至可以说有些脏,但头发却干净得出奇,一举一动也丝毫不显狼狈。
江有汜盯着她好大一会儿了,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除了她以外,剩下的乘客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快活地聊起了天。
先前遭过江有汜的威胁的那位老太太简直将高兴两个字写在了脸上,褶子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太好了,紧赶慢赶终于坐上了这趟车。”
江有汜抓紧了前一个座椅的靠背,接着她的话音落下发问道:“请问这趟车是准备去哪儿?”
老太太压下眼睑瞥了她一眼,本就不大的眼睛变得更小了,用力哼出声:“去xx的。”
什么?
江有汜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发觉情况不妙。
“是去xx的吧?一定是去xx的吧?”那个坐在她原位置的年轻人接过话茬,看上去十分激动。
他身旁的另一个年轻人勾着嘴角扶了一下墨镜,始终面朝身侧的玻璃窗,却插入了几人的话题之中:“它们占领了这里,这全部都沦陷了。据说xx是唯一安全的归宿,没想到我们也能去那里。”
江有汜从他的语气里品出了几分嘲弄。
另一个老爷子也插话进来:“是啊,咳咳咳,安全了,安全了!咳咳……我们马上就能彻底安全了!”
眼见他们越聊越起劲,江有汜转移了问话的对象,选择伸出手拍了拍前座的中年男子,轻声细语地问道:“你好,请问是要去xx吗?”
她咬着字,刻意将地名部分的两个音含糊其辞。
男人听着她的话,疑虑了一下,答道:“……是xx。”
这下她可以彻底确定了,她没办法听清楚那两个音。
为什么呢,这个终点有什么问题吗?这辆公交车属于这个场的一部分,怎么也不可能直接会直接带她冲出场的边界,从而导致她被边界外的虚无吞没。那么,到底为什么要隐瞒这部分信息呢?
正思索着,耳边突然传来后门打开的声音。抬眼看去,只见那个怀孕的女人一只手扶着扶手,另一只手扶着小腹,眨眼间便跳下公交车。
江有汜:?
江有汜刚一站起身,门就迅速闭合上了。她用胳膊勾着后门的栏杆探头望向车外,却看不见孕妇的一丝踪迹。
司机师傅和孕妇明明没有任何交流,这一套动作却是行云流水熟练至极。
被孕妇遗弃的婴儿蜷缩在塑料椅上嚎啕大哭,周围的人继续着他们的说说笑笑。
这算临时任务吗?
江有汜不确定,但还是认命般抱起深色的襁褓,在后门附近来回晃动,耐着性子轻声哄着哭闹的小家伙。但她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谁知道怀里的、车里的他们都是什么样的存在。
婴儿、孕妇、老人,这些这段时间以来在狭小的安全区里不曾见到的元素倒是在这里凑齐了。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有人突然发问,整个公交车在刹那安静到了极点,又迅速闹腾起来,他接着道,“我是说那些怪物——这里是安全区,不是吗?还有他们,大家,为什么突然间消失了那么多人?母亲在混乱爆发的当天出门采购,后来我找了过去,但是那一片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尸体也没有一具。她还活着,对吧?我是想说,为什么?噢……”
墨镜男打断了他混乱的陈述,毫不留情道:“没准是尸体被吃了呢?你也看到了,这次混乱的规模有多么大,有着数不胜数的BOSS。”
“可是这附近根本就没有发生混乱的痕迹,只有我们那里……”他的语气里是数不尽的惊惧和怨怼,却还是壮着胆子试图将自己的想法阐述完整,“你们明明知道这种情况更有可能是因为什么。”
“闭嘴!我让你闭嘴!”墨镜男身旁的年轻人捂着耳朵,尖啸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也不是没有记载流传下来。”高马尾的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语气淡然,就像是在念着书上的理论,“这种情况代表了什么,想必在座的一半以上的各位都一清二楚,有什么自欺欺人的必要吗?”
她抬眼,视线轻蔑地扫向右前方的两位年轻男子。
公交车最后一排传来碎碎念:“……学校,该死的学校!”
“你们都忘了,书上写着‘坐这趟公交车到达xx’就是这场的过场条件。”墨镜男丝毫没有在意别人的挑衅,不急不慌道。
这下整个公交车彻底只剩婴儿的啼哭声了。
在这种诡谲的气氛下,每个人仿佛忽然忘记了之前不愉快的交谈,又相互开起了玩笑。霎时间,车内萦绕的满是轻松欢快的气息。
坐这趟公交车到达xx就是过场条件?她可没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过类似的提示,难道是……
头晕,耳鸣。
江有汜已经听不到公交车内的交谈声了,满脑子都是“哇哇”的哭闹声,只得靠在栏杆上尽力去分辨他们话语中的信息,机械般安抚着怀中的婴儿。
不对,哭声不太对劲。
她抬头,只见那个熟悉的老太太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与她对上视线后,老太太咧嘴一笑。
说着说着,墨镜男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本书。
或许是根本不在意婴儿的哭闹声,或许是想要把这恼人的声音压下去,男人的声音极为响亮:“这就是我的‘恶魔之书’。我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拿我的双眼交换了这本书,它给了我真正的力量!没有它,我根本没办法从家里逃出来!”
说罢,墨镜男将墨镜取下,露出了两个空荡荡的血洞。
老太太的嘴咧得更大了。她伸出手推了一下身侧的老爷子,语气中带着狂热:“是啊,我们拿自己的时间换来了它。”
老爷子顺从地掏出两本泛着黑色的书,高高地举过头顶,即使手臂颤巍巍地抖动。
前座中年男人也受到感染,缓缓地摘下帽子,露出脖子上整齐的切口。
不需要他说些什么,众人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用自己的头颅交换了“恶魔之书”。
但这并不是结束。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侧过身,用双手将身旁的同伴给举了起来。
兜帽随着宽大的外袍的下坠而滑落,露出一个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孩童的头颅。他的脸正定格在最为惊恐的时候,两颗眼睛看上去随时都会掉下来;脖子下面连接着两本厚重的书,书页微微张开。下面空荡荡的。
江有汜:……
没有项圈,中年男子和他的同伴都没有戴项圈。
她正想方设法窥视书中的内容,一回过神,却发现整个公交车上的人都把目光聚在自己的身上。不对,除了最前方的司机。
墨镜男旁边的年轻男人开了口,率先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你呢?你的‘恶魔之书’在哪儿?”
婴儿还在啼哭,江有汜只觉头昏脑胀。
不对,这个哭声不对。它不像是从怀中传来的,倒像是从旁边……
她提起精神看向婴儿之前躺过的塑料椅子,只见一张完整而又皱瘪的婴儿皮正蜷缩在上面。雪白的婴儿皮内里渗着墨色的血,正张着嘴“哇哇”地哭着,弯曲的双臂和腿随着声响有规律地抽动着。
江有汜头痛欲裂,伸出一只手撑住一旁的玻璃窗,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头疼还没有得到缓解,全身又都被抽去了力气。
模糊的灰影上,不长不短的发丝服帖地塌在肩膀附近。她抽出一只手捋了捋额上的一撮黑发,黏腻的触感令她止不住地打颤。冰凉的液体顺着脸侧往下,滑落衣领。
江有汜低头,一团没有皮的血肉正在怀中的襁褓里像个婴儿般睡得香甜。
墨镜男不耐地站起身,跨过年轻男人的位置,朝着她走过来。
江有汜强撑其精神在身上摸索起来,主要是在那个襁褓中摸索了起来。
她正疲惫地盯着那块肉,没注意到老太太竟也站了起来,赶在墨镜男前面腿脚麻利地走了过来。
老太太什么也没有说,扯住襁褓的一脚使劲一抖。襁褓散开,那团肉骨碌骨碌滚向前,一路滚到司机的脚边,留下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的血迹。
老太太指着被血液浸透的襁褓,说道:“喏,这不就是?”
年轻人却不依不饶,死死地盯着江有汜:“那你是用什么交换得来的?”
抬眼是地上已然干涸的血迹。婴儿皮不知疲倦地嚎叫着。司机师傅脚边的肉块不吭不响,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干扰它分毫。
江有汜将视线挪到了那些正盯着她无声地逼问她的乘客们的身上。
“美貌,我交换了我的美貌。”她站直了身体,垂下头看向掌心厚厚的灰尘,一本正经。
老太太:……
年轻人:……
其他人:……
江有汜叹了口气,幽怨道:“美貌是我众多优点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所以我舍弃了它。”
“呵呵。”老太太干笑两声算是回应。
“唉——想来也是。你们的态度这么差,不会就是因为我把美貌交换了出去吧。我那天仙般的美貌,叫人见一眼便终生无法忘怀。”江有汜第二次叹气,用咏唱一样的语调叙述着自己的懊恼,“早知道不把它交易出去了。那么你们肯定会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就爱上我,然后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一切,为我保驾护航。”
老太太翻了个很夸张的白眼,嗤笑一声:“是啊是啊,那些怪物也会无可自拔地沉沦在你的美貌中,为你保驾护航,对吧?”
“唉,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有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呢?”江有汜故作忧郁地说道,手下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忧郁,堪称粗暴——她再一次把老太太提起来放到了她的座位上。
老太太脸上露出些许愤懑,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没再出言嘲讽。
站在公交车的后门附近,江有汜看到原本乖顺地躺在地上的肉块慢慢靠近司机,随后迅速从衣服下摆处钻了进去。司机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慢悠悠地开着车。
她翻了翻手中的“恶魔之书”,却没有找到什么过场条件。看来那不是她的过场条件。
公交车缓缓靠近初阳。
这不对。安全区的建筑惯常坐北朝南。依照学校坐北朝南的方位来看,这太阳分明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这不是她要坐的那趟公交车,这不是她的方向。
江有汜出神地看着挡风玻璃,确定自己走错了路。公交车的终点不是她的目的地。
没关系,她可以换一条路。她始终会走下去,走到无路可走。
“师傅,可以停一下车吗?我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忘在学校了,可以在这里下车吗?”
车内的设施都是完好的。要想下车,除非司机师傅自愿打开车门,否则就只能打破玻璃跳窗了。总有办法能下去的。
老爷子皱巴的脸上浮现出慈祥,颇有些诡异:“这路上可不太平啊,还是让司机先生送你回去吧。”
“不用的。不用耽误你们的时间,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江有汜一愣。
居然连墨镜男和他身旁的年轻人也没再为难她。
就在江有汜准备拿着破窗器跳窗时,司机在车上全员的同意下调转了方向。公交车原路返回,把她送回了学校门口。
这倒是替她省下来不少的时间。
公交车司机带着一群透支了自己的一部分的人们前往他们的乐园,但那不是江有汜该去的地方。这辆车的司机透支了什么还剩下什么,她也没搞清。
她站在原地,独自目送公交车远去。公交车的前方,一轮猩红而巨大的日正伫立着,默然沉于西汜。
日落了。
不,这不一定是破晓,也不一定是黄昏。她不能只拿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它无从判断。
江有汜有些怔愣。她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色,就在前不久。
回过神重新看向眼前的这座建筑,她明白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什么,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的是什么。
校牌上的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精卫集。
是学校,一所本该掩藏于安全区之中的学校。
江有汜暂时抛开繁杂的思绪,踩着伸缩门上交叉的部分利落跃进另一个世界。
微弱的光线又令她有些短暂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