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就被发现又失踪了两个人。
江有汜听着王简焦躁的走动声,忽视掉他频频传来的视线,紧盯着门上浅绿底的对联。
虞小星也不见了踪影,直到他们出发去寻找失踪的人时也没有现身。
江有汜并不意外。根据笔记本中的内容来看,失踪的人和深坑脱不了干系。就是不知道他们跟那些黑影到底有什么关系,跟虞小星又有什么关系。
王简没过问虞小星的行踪,反而时不时回头确认江有汜的存在,打消了她脱离队伍的想法。这树林确实没什么可单独探查的,她也只是想去看看深坑,但王简明显是不可能放她单独离开的。
队伍沿着圈起这片天地的山崖脚前行,忽地转了个大弯。
透过叶的缝隙,江有汜敏锐地注意到前方的石块上有一个人影。
“王简,我们可以去那边吗?”江有汜叫住领路的王简,目光始终停留在有人影的方向上,不带任何疑问语气地询问道。
他神色忐忑,站在原地踌躇,支支吾吾道:“啊,可、可是……”
江有汜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抬腿径直朝着那边走去。
脱离了笔记本所记录的内容,这群“同学们”的一举一动便展现出十足的破绽。太可疑了,是因为这些都没有提前演练过吗?
见她如此固执,王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将队伍一起带了过去。
还未走近,石头上的人忽地抬起头看向他们,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下来。
是一个老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拄着拐坐在石块上,衣装老旧却整洁,裸露的皮肤如老树皮般粗粝。看着江有汜他们的到来,他没有闪躲,也没有迎接,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浑浊的双眼直视着正前方。
“您好。请问您是一直住在这儿的吗?”江有汜轻声发问。
“我在这看着呢,不会让它们进来,你们就放心吧。”老人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是说这个村子里除了我们就没有别人了吗?”江有汜这话是对着王简说的。
王简抬起胳膊比划了一会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江有汜试图和老人交流,却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得到一种回应。
“我在这看着呢,不会让它们进来的,你们就放心吧。”
王简不停地回头看向密林中深坑的方向,在这春日的温和天气里出了一脑门的汗,带着些许祈求道:“我们还是走吧。”
江有汜点头同意了。转身之际,她的衣角被老人攥住。
江有汜垂眸看着他,没有说话。她鼻尖微动,视线又往下移了一段距离,心底稍微有了一些答案。
在她的注视下,老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道:“我在这看着呢,不会让它们进来的,你们就放心吧。”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
虞小星是突然混进人群的。没有人对此发出疑问,只有王简轻轻松出的一口气。
江有汜没有深究她之前在哪儿,只是拽着她的胳膊,拖着她走到队尾。虞小星顺从着她的动作,没有尝试挣脱她的手。
林子里还是很暗,完美掩藏住了三座小土屋。
跟安全区内的建筑和“儿童公园”的场地都不一样,这里的土屋相当原生态,斑驳的墙面、红漆木门和窗框上全是历史的印记。灌木的绿叶上甚至有小虫啃食的牙印,突出的树根上掉着深色的树皮渣。
这样看来,安全区真的就是一个新买的模型。
不知道她在这个场里的时间还剩下多少,但确实要加快速度了。那个坑……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莫名地就是有一股熟悉感,就是确信她会去走一趟。
江有汜抬起头望向中心,在层层叠叠的绿色间看到点点吞噬周围的黑色。这个坑太大了,大到他们根本就是在绕着它的边缘走动,大到无论在哪儿都能一抬眼便看到它。
“明天。”
虞小星的声音很小,小到江有汜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没有追问“明天”是什么意思,而是将话题引到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地方:“我听说一些偏僻的地方有一些特殊的习俗。比如每年都要升红底的对联;亲人亡故,守孝三年,不升对联、绿底、黄底,每年换一次。”
江有汜盘算着,将日记中的四天假定成一个循环,刚好能跟这种习俗对上。
虞小星没说话,只是小幅度地伸了伸下巴。
江有汜弯起眼笑了。
看来她们之前确实达成了什么合作,但又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这样的两个人联合起来呢?她们共同的敌人……不可能是因为机器杀了她所以心怀怨怼,因为就目前来看,她分明就是先有了这些准备,后故意引诱那些机器杀了她的。
虞小星之前是被割破了脖颈的,但仍旧完好无损地站在了这里。她真的跟自己是站在同一边的吗?
太多相悖的事实发生在江有汜的眼前,让她的思绪繁杂了起来。
江有汜甩甩脑袋,重新将注意力重点挪到附近的环境中去。
树林中的景色总是相似的,让身处其中的人不禁怀疑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要说今天和昨天有什么区别吧,那倒也没有。都只是一行人耗费一整天转悠在陌生的地方,一无所获。
根本没有出路。但无论如何,行动了总比自暴自弃要好。
不知不觉中,人群竟只剩下二十个左右的人。
夜,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地坐在厅堂的地上。
整理了事情目前的发展脉络,江有汜再次打开笔记本,在字里行间寻找相对应的线索。
照这样来看,他们照着剧本演出,便能自然而然地走进深坑。所以不用太着急。
她一把合上笔记本,闭着眼靠在墙上假寐。
第四天一早,虞小星就声称看到了失踪的同学跳入深坑,提出要去一探究竟,不出意外地遭到了情绪激动的同学们的反对。
“下去!能去哪儿!哪儿也去不了!”
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江有汜不作声,盯着门边上浅黄色的对联。
王简拉住异常焦躁并想要冲过来的同学,初见时整洁的蓝白校服上尽是褶皱:“冷静一点!人不可能永远被困在一个地方,总要去寻找、去探索。”
江有汜闻言快速眨巴了两下眼睛,有些回过神来了。
人的思想和身体都不能被困住。只有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才会有进步的机会,才能得以存续,文明绵延。说不上来这是探索的功劳还是未知的功劳,但一定是采取行动的人类的功劳。
深坑中漆黑一片,就像仍处于黑夜之中。黑色和前两天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大家都理智一点,好好想一想。我们已经仔细探寻过了,山脚下没有任何的出路。兴许路就藏在这下面呢?”虞小星微蹙着眉,语气平静,还想再争取一下更多的伙伴。
她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虞小星,倒是有虞七月嘴里的靠谱姐姐的味道了。
最后还是只有江有汜、虞小星和王简愿意另谋出路。他们宁愿囿于方寸高山环抱之地,也不愿意去面对未知。
虞小星抬起手扶正额上格格不入的宽大帽檐,兀自笑了:“这是最好的一次了,无论是从人数上来说还是从构筑的层次来说。”
她挑眉望向一旁的江有汜,语气说不上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看来你还是没能让他们完全信服啊。走吧,他们已经等我们很久了。”
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的话,江有汜心上突突地跳,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思虑了片刻,她还是没有选择发问,而是拿出绳子虚虚绕在三人腕间,领着他们往黑暗中行进。
一股气息萦绕在几人之间。
那是死亡的味道。
江有汜脑中浮现的想法又模糊了起来。就像是有人在她的大脑上罩了一层保鲜膜,抑制住了思想的呼吸。也总有一种正在被窥视的感觉,被一群不知道怎么称呼的东西窥视的感觉,但她不确定是不是头脑昏沉导致的错觉。在看不见的摸索中,这两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的脑中时不时出现安全区街边过客的影像;又仿佛看到“儿童公园”的BOSS看着她傻笑的模样,其中竟也泛着点点温情。
这里的环境对江有汜来说着实不友好。泥路狭窄,坡度也不小,两旁还有扎人的枝叶。她走在最前面探路,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否则稍有不慎便会滚落下去。
再次用力甩了甩脑袋,她把奇怪的思绪都赶进角落里。
叶继予说得对,人不能一次性思考太多的东西,也不能想得太复杂,否则容易陷入误区,更容易疯魔。
江有汜明白,自己当下的首要任务是安全走出这里。这里并不安全,不是适合思考的地方。
也不知道“戟”查得怎么样了,虞七月现在在哪儿,还有……不对,清醒一点!怎么突然想到这么多毫不相干的事情,而且越想越远、拉也拉不回来?
江有汜一个激灵,迅速扭过身体,意料之中地看到了笔记本记录的内容末尾的画面:手电筒能照到的地方,绳子的另一头隐没在黑暗中。
空无一人。
外界没有一点声音。心跳越来越快,耳鸣声越来越尖锐,直至到达一个临界点,刺激着江有汜的神经,令她差点尖叫出声。但她硬生生地遏制住了这股冲动。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离那个村庄有多远,也不知道虞小星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前路是什么,只好揉了揉自己已经僵硬的关节拖着粗绳继续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绳子后面像是缀着什么重物,拖在地上发出摩擦的声音。她回过神的时候手上就已经被磨出了血痕,之前居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对劲儿,就像是被变成了一匹只知道拉货的驴,再多的鲜血也唤不醒她的理智。
这绳子……
江有汜一脚踏在实地上。不再有弯弯曲曲的泥巴路,也不再有盎然的绿意。她谨慎地抬起手电筒,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绳子已经嵌入手中,她却不敢在此停留,只匆匆处理了一下伤口,便又拉起了绳子。
哪里是终点?怎样才能结束?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样似乎又成了拉货物的瘦驴,没有思想,没有自由。
又过了很久,久到她咽口水就像是在吞刀子。无数只眼睛盯着她,无声地逼迫她前进。
路很长,没有尽头。她想起那个奇怪的梦,停下了脚步。
江有汜呆滞了一瞬,忽地又想到什么,丢下手中的粗绳,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卸下它黑色的封皮。
绳子砸到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封皮里侧写着两行凌厉又工整的大字:“顺境不惰逆境不馁,敬畏生命不惧死亡。”
笔墨溢出了字体,显然是匆忙书写又匆忙合上笔记本导致的。其下没有署名,而是又一行小字。
“去做吧,江有汜,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会在你们的身后。”
是虞小星的字迹。
江有汜曾在虞小星的居所找到过她的一些计划的残页,其中一个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修复双腿。实际上,江有汜也曾深入了解过这种事情,发现它的概率为零。无论何种方法,只要有那些机器的参与,这双腿的所有权就归属它们。更甚至,整个人都要受他们的支配。这决计不是她想要的,也不可能是虞小星想要的。
她抿了抿唇,将东西妥善地收了起来。
身后,绳子。
那就去看看吧,看看她一路拖过来的、沉重的“真相”。
江有汜捏紧手中的手电筒,沿着地上的粗绳往回走。
她每走一步,头脑就又昏沉几分。莫名的压迫感愈发沉重。前方似是有人在厉声尖叫,似是有人再大声斥责她不该这样。
这是一种精神攻击。
不该怎样?
江有汜咬着牙坚持自己的行进路线。不管是前进还是返回,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也都是她精心权衡后的结果。每一个选择,都应当是当下最好的路,这就足够了。
从来都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就算是她下一秒因为选择这条路而坠入深渊,也只会想到“哦,原来这里没有路”。
一步,一步。
江有汜的每一脚都踩得很轻,警惕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视线。她好像因为长时间凝视黑暗而出现了幻觉,在黑暗中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趴在塑料滑梯的圆形透明胶片上向外张望,看到了一个眼神呆滞的女人被一群孩子欺负;画面一转,又是她被一群人追赶着朝前跑;她又看见虞小星从轮椅上爬下来,躲进了附近的一个密道里。
不对,那不是虞小星,那是她自己。那是她之前被困在虞小星的身体里时过的一个场。
茫茫黑暗中只有轮廓的巨大钢管架、一片燃烧着的火热的红色中叶继予背着她向前狂奔的背影、雨中蜿蜒向上的石阶板尽头一座很有特色的建筑……一幕幕陌生的景象,无端引起她阵阵的心悸。
来不及思考这些究竟是什么,她已然到达了这次路程的终点。
绳子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