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 第23章 轻吻

校长办公室迥然不同与其他老师的办公室，这里更亮堂，更洁净，也更宽敞。

一张高大的桌台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叠文件，窗台有几盆翠绿的多肉，还有几个鸟笼子，宽敞的皮质沙发上此时没坐人。

办公室很静，空调外机工作的声音显得格外聒噪。

“退学？”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打破片刻的沉静。

校长从一叠文件中抬起头，一双矍铄锐利的眼睛审视苟枫，他今年已五十岁，满头白发，身体还挺硬朗，上次学校运动会他也有参与。老而沉稳，他将身体摊开，自然倒向身后的靠椅，脸上爬满一条条纵深的皱纹，眼皮下垂，跟张不开眼似的，挤在眼睛里的那双眸子，却亮如繁星。

“嗯。”

苟枫在柴璟右边笔直站着，头微微下垂，视线锁在校长桌台上，不敢直视威严的校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校长，心里发怵。听说这位校长，年轻时是个铁血硬汉，相当有骨气，刚正不阿，因这眼里不容沙的性格，吃了不少亏。现在老了也劲头十足。只看到那双历经悠久岁月，还依然亮如往昔的眼睛，就让人感到害怕。

垂在左侧的手被人轻轻一碰，他的小拇指被一双温柔修长的手勾住，微微摇晃一下。

苟枫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站在一侧的柴璟，柴璟寄给他一个温和令人安心的笑容。

别怕，有我。

收回思绪，凛了凛神，苟枫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温暖来，还有不可名状的勇气。

溢满胸腔。

“理由呢？”

桌台很高，校长看不到他俩底下的小动作，威严地发问。

苟枫转过头面向柴璟，抽出他手中薄薄的一张退学申请书，很有礼貌地说：“学长，你先出去吧，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就是担心你才随你一起来，到关键时刻时却把人推开吗？

柴璟站着不动，也不放手退学申请书。

像柴璟自己做的那样，苟枫冰凉的指尖在柴璟手心里轻轻一划，一抹冰凉点在温热上。

他认为这是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让彼此放心的小诀窍。

“放心吧，我有独当一面的勇气。”他用口型说。

柴璟出去了，办公室里只有苟枫和校长。

校长拧眉看着退学申请书家长那一栏上，写着飘逸的两个大字：柴璟。

他再次用审视的视线看着苟枫。

办公室外，柴璟站在门口走来走去，心里堵得慌，有些躁。苟枫说自己可以面对时，他微愣了一下，心里蓦地划过一阵欣慰，有一种亲手带大的儿子终于能够展翅飞翔、翱翔天空的愉悦。

但接踵而来的空虚和不再被需要的恐慌也同等掩埋了他，心里空空的，不是尘埃落地时那种释然的空，而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

不被需要……

怕的不是不被需要，怕的是不被你需要。

还未拆开的烟盒被粗暴撕开，修长白皙的手娴熟地推出一根烟来，柴璟把烟夹在指缝中，抬眼看一眼“校长办公室”字样的标牌，掏打火机的手一顿，他果断收了手，抬脚拐进一楼的厕所。

躲在厕所里，他微眯起眼，看见淡蓝色的烟缕缕向上飘扬，深邃流畅的五官在烟气的遮掩下朦朦胧胧。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这样，那时他很颓废，很丧，也很愤怒，激情与悲戚同行。

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了，他又想起苟枫所说的短命鬼和长命百岁的人，他们中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就像他和苟枫。

手再次推烟时，却发现烟盒已经空无一物，他烦躁地低骂一声，划开手机看时间，17：37，苟枫在办公室待了三个小时之久。

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学生就要下课了，到时候人潮拥挤——嗡嗡嗡——

手机振动。

王明容：【学长，苟枫同学要退学？？？？】

王明容：【真的假的？！】

王明容：【我刚刚去给校长送资料，偷偷瞄到苟枫手中拿着一张退学申请书！】

王明容：【学长，你说句话啊。】

柴璟把烟盒捏扁扔进垃圾桶里，打火机也被他塞进口袋里，他在这里等一会儿，打算将身上的烟味散散再出去。

柴璟：【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好好上课。】

王明容丝毫不理会学长的警告，持续输出。

王明容：【真的？苟枫同学为什么要退学呀？是被人欺负了吗？】

王明容：【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发。】

柴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也很想知道，苟枫却不告诉他，坏狗狗，倔狗狗。

他收起手机不再看王明容的回复，推开门后直接来到一排排的水管这儿，拧开其中一个水管，看水流在指缝里穿梭。

手机又嗡嗡嗡一声。

是苟枫发来的，柴璟看到锁屏页面后直接解锁点开与苟枫的聊天框，眉眼肉眼可见的舒展开来，嘴角噙着一抹笑，不被需要的失落心情暂时抛之脑后。

苟枫：【你在哪儿？】

柴璟答非所问，打下几个字：【怎么样？】

苟枫：【搞定。】

柴璟：【你在哪儿？】

苟枫回得很快：【诗画走廊。】

诗画走廊离实验中学的大门很近，走不了多远就能直接出校，但他不想那么早就让苟枫离开。

他想让他亲自去感受些什么。

走出办公楼，疾步来到诗画走廊，果然在走廊尽头看见了苟枫。

典雅古朴的人物画、花鸟画帖了一整面墙壁，上面还题着诗词。

苟枫看得认真，一副一副看过去，目光在人物上来回逡巡。

听到身后的动作，他身形一顿，转过头。

柴璟看着他，突然说：“要不要去一趟火箭班？”

去火箭班？去哪里干嘛？我都已经退学了还回到班级里？卖什么关子呐。

苟枫蹙起眉，面无表情，十分冷淡：“不去。”

“去呗，有人在等着你。”柴璟在他耳畔轻轻说，呼出来的热气激得他身形一僵，他下意识往后缩。

他可不知道有什么人在等着自己。

直到被柴璟强硬地拽着来到火箭班，来到这个他没有怎么踏足的地方，也没有怎么和同学交流过的教室。

没有同窗友谊。

他被柴璟推搡到讲台上，转过头，瞪大双眼，面露微愠地看着柴璟。

柴璟扯了扯嘴角，绽出一抹微笑，迎上他气愤的目光，他同苟枫一起，肩并肩站在讲台上。

苟枫一刻都不想待，他不知道柴璟打的什么主意，而且，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这里，搞得好像要举办一场欢送会似的，他不适应这样。

“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站在他一侧的柴璟温和的声音落下来。

“知道——”

班级同学拉长声音整齐的回复。

柴璟却走下讲台，就站在门口那儿，逆着残阳的万丈光芒，漫不经心地抵靠在门上，嘴角噙着一抹微笑。

讲台上只剩下苟枫一人，他身后是一片规整且墨绿的黑板。

苟枫眼皮猝然一跳，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然难以和谐收场。

他刚迈开腿，朝讲台左侧靠门的位置走两步，柴璟长腿随意跨过来，横在他的面前，他的目光顺着工整的蓝色西装裤向上爬，直到看到柴璟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柴璟笑着说：“去哪儿？我让你站那儿——那儿！”

他指着讲台正中央。

苟枫紧抿唇，咬咬牙，一记眼刀剜过去，不情不愿地走到讲台正中央，目光向下扫，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的相对熟悉一点儿，但也叫不上名字。

王明容从抽屉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麦克风，他从座位上移开，顺着过道，大大方方地来到讲台前，面朝大家。

“大家好哇，我是王明容，火箭班的班长，想必大家已经知道苟枫同学就要退学的事了。”

“知道———”众人点头，声音嘹亮。

“苟枫同学有自己的想法，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做出来的选择，且不说好与坏，身为同学我们都应该尊重他。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向来狂傲不羁，不按照常理出牌。我们今天利用这点时间，对他说说悄悄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敞开了心房说，好不好？”

“好———”

闻言，苟枫目光呆滞几秒。

王明容突然转过身，面对着苟枫。

“曾经，因为你的行为跟我们不一样，显得特立独行，我觉得你装逼，你蔑视人，就人云亦云地抹黑过你，对不起！”

王明容的嗓门很大，还拿着麦克风，声音震得苟枫脑壳嗡嗡响。

当他抬起头时，却看到王明容弯下腰，弯成标准的九十度，向他道歉。

没经历过此等场面，苟枫本能地想躲，想闪，一道明显不可忽视的目光灼灼盯来，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柴璟对他弯了弯眉眼。

鼓励性的柔和目光，令他心旌微微晃动一下。

他眨眨眼，深深吸口气，垂眸，竟有些结巴道：“没，没事，你，你不用这样。”

得到宽容的回答，王明容松口气，惭愧地又说道：“真的很对不起呀。”

王明容下去回到座位上，紧接一个接一个同学上台对苟枫坦言。

“就冲你敢跟灭绝师太对着干，我谁都不服就服你！”

“……”

“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从高一起就觉得你很酷，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傲然风骨。”

“……”

“我…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皮肤很白很嫩，眼睛好漂亮，想跟你取取经。”

“……”

小胖子张飞鹏，搞笑担当宋帆舟，跟他表白过但被拒绝的徐莹璐……都一个个上来。

徐莹璐双目红肿，明显是哭过，迈着莲步款款走来，亭亭玉立，伊人墨色长发披在后，樱桃小嘴微启，温柔的声音如夏夜晚风拂过。

她轻声问：“真的要退学了吗？”

“是的。”苟枫说。

徐莹璐轻轻一笑，笑时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甜甜的：“说真的，当时表白被你拒绝后，心情还低落了好一阵。”

苟枫身形一顿，沉默半晌，低声说：“对不起。”

“别自责呀，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放轻松，放轻松。”徐莹璐伸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大大方方地问：“可以抱一个吗？像好兄弟那样，讨一个拥抱，做最后的释怀。”

“啊？”苟枫显然一愣，完全没反应过来。

徐莹璐噗嗤一笑，她走过来，两人没真抱，只是握了握手。

全班人挨个发言后，早已下课了，窗外一片黑暗，但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

话筒被最后一个人放在讲台上，苟枫轻轻拿起，余光瞥到脸上挂着微笑的柴璟，他稳了稳心神，诚心诚意道：“谢谢大家。”

他把腰弯下，头也低下，目光钉在讲台上，又说了一遍：“谢谢大家。”

没有同窗之实，却有同窗之谊。

火箭班的同学都收拾东西回家了，柴璟要留在最后锁门，他把门锁上后，发现身后的苟枫自欢送会结束后就一直默不作声。

黑夜笼罩过来，天空似乎更低了，天际悠然飘着几片云朵，无风，云移动得很慢，月辉透过浓重的云朵照向人间。

两人一前一后往学校门口走，柴璟哼着小调走在前面，苟枫一言不发地走在后面。

两人来到白天走过的诗画走廊，此时这里一片漆黑，越过圆形的门，两人彻底步入诗画走廊，一扇门一扇门地穿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喂。”柴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四周都是漆黑的，但他的心底明亮，他知道苟枫在干什么，他在黑暗中眯起眼，看着黑暗中的苟枫。

夜色做掩护，即使他看不清楚，他也能想得出那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泪流满面。

“想哭就哭呀，别压抑自己。”柴璟轻声说，他伸出手，在黑暗中向前一摸，果然摸到一张湿润的脸。

心头一紧，无端心疼起来，心像是被一把锥子狠狠扎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脸，连带着身体往自己怀里用力一搡。

自欢送会结束后，苟枫一直紧紧咬着唇，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他生怕溢出一丝哭腔，可声音勉强压制住了，却泪流不止，一滴一滴断线的珍珠往下掉。

他不知道柴璟是怎么发现的，可柴璟就是发现了。

一片黑暗，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只他熟悉的大手覆在他的后脑勺上，隔着柔顺的头发把他用力往下一按，他的头埋得更深了，这真的正和他意。

柴璟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被柴璟紧紧拥在怀里，那股幽香又来扰鼻了，他深深吸口气，也双手环抱着柴璟劲瘦的后腰，抱得紧紧的，失声痛哭，气息不稳地在柴璟怀里颤抖。

感受到怀里人剧烈的颤抖，柴璟拥得更紧了，似乎觉得只要缩短缩短再缩短距离，就能给足苟枫安慰，铲除他的悲伤。

柴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苟枫的后背上，任由胸膛前的衬衫濡湿一片，他压低声音，在苟枫的耳畔轻轻问：“小弟弟，感动成这样？”

“嗯。”苟枫用浓重的鼻音回复，没回避。

他也理不清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只知道，当他看到火箭班的同学们一个个挨个儿来道歉时，他们脸上呈现出的真诚，让他难以忘怀。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他想，在遇见柴璟之前，他从未想到还有这么温暖多彩的世界。

可他现在看见这样缤纷的世界，他已经领略过它的魅力和温暖了，他就更加不舍得离开。

可一定是要离开的呀，那张病历本上明晃晃写着他明确的寿命，他是个短命鬼。

说不清是怎样的情绪主导自己了，只是心很难受，很悲痛，所以眼泪流出来了。止也止不住。

手抬起，比之以往抬得更高，抓紧柴璟的腰侧的衣服，抱得更紧了，温热，濡湿，又强劲。

火热滚烫的皮肤在他手掌下，他明显感到柴璟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一僵。

“我希望我们小狗，不仅有战胜挫折的勇气，也有接纳幸福的坦率。”柴璟再也忍不住，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他想这么做，想这样安慰怀里的人，他就这么做了。仅此而已。

说这话时，在黑暗中，他搂得更紧了，在正在失声痛哭且颤抖着的苟枫头发上，虔诚地献上一吻。

轻飘飘的一个吻，像只翩跹的蝴蝶，下一秒就飞走了。

哭声暂停，只带着微微的喘气。苟枫瞪大双眼，双目微红，他的头还深深埋在柴璟怀里，柴璟的手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似的拍在他的背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落在自己头顶上，轻飘飘的，昙花一现，似有似无。

他有些怀疑方才是否有一片雪花似的东西落下了……

“走，回家吧。”柴璟的喉咙滚了滚，柔和的声音落下来，胸腔微微振动。

苟枫全身的力量都挂在柴璟身上，他的脸也随着柴璟胸腔的振动而振动，刚移开脸，柴璟的手追回来，抚过他的眼睛和脸颊。

苟枫站起来，哭过之后心里也好受多了，有些缺氧，他不知道的是，黑暗中，在他的对面，有个什么东西也“站”起来了。

“不是要走吗？”

他抬脚走几步，发现柴璟压根儿没跟过来。

柴璟有些窘迫，脸发红发烫，他由站着变为坐着，静默一会儿，洋装镇定道：“等等，我有点累。”

累？他压的？那他得负责，去看看情况。

苟枫狐疑地看着黑暗中的柴璟，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抬脚走过去。

“哎，你…你就待在那儿，别过来。”柴璟轻微地喘口气，声音有些怪异，显得有些急躁，可还要耐着性子等着反应退下去。

苟枫止步不前，正在踯躅之时。

“走吧。”

柴璟已经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声音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