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 第22章 别怕

距离家长会还有三天时，苟枫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的选择，以他倔犟的性子，无论谁来劝阻都无济于事。

“什么？”坐在餐桌前的柴璟手倏然一抖，黑色筷子滚落在桌面，一根根掉落在地，他看也不看，只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对面的苟枫。

苟枫气定神闲地端坐在软椅子上，像刚才说出话的不是自己，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餐叉随他摆弄，在指缝间旋转。

“你说……什么？”

柴璟面色一沉，完全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苟枫，内心疑窦丛生，他怎么也没想到苟枫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奇怪，而荒谬。

荒唐……

“我说，”苟枫顶着柴璟错愕带着威严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轻飘飘吐出几个字，重复他刚才已经说过的话，“我要退学。”

空气突然静默几秒。

今天是难得的周六，柴璟不用去学校，但他仍旧保留早起的习惯，丝毫没有懈怠做饭，苟枫则是一反常态早起，赶上吃早饭了，洗漱后就早早来到餐桌。

柴璟看他一眼，还无声笑了笑，觉得这小子作息终于规律了。

家里的饭都是柴璟做的，苟枫只会吃，连厨房都不经常出入，但他也讲义气，绝不做吃软饭的没出息人，饭后他会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乖乖去洗碗。

两人一起在安宁的早晨吃早饭，是极为罕见的。此时，窗外刺眼的晨曦透过高大的落地窗，一束束涌射过来，连同这方小小的餐桌，都被这微微晨光包围，两人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退学？”柴璟皱紧眉，眸中的不解更旺盛了，他微眯眼，“你确定？”

“确定无疑。”

苟枫的目光很坚定，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认真的。心意已决，要退学，绝不更改。

柴璟敛眸，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也认真起来。

“为什么要退学？总得有个原因吧？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跟我说说，嗯？”

很平静柔和的语气，声音被刻意放轻，显示出交谈时特有的亲切，很容易让人卸掉内心的防备，将悄悄话都吐露出来。

椅子呲拉一声被柴璟移动到前面，柴璟突然靠近苟枫，他高大的身形极具压力感，凑近了看，他的眉眼柔和，唇角扯出一个微笑，魅惑着人快点说些的什么。

眼前突然出现这么一道灰色的影子，短暂遮蔽晨曦，苟枫微顿，视线在柴璟的笑容上停滞半秒，然后移开，他的声音淡淡的，甩过来一句：“我选择，我负责，你就别问了。”

别问。

突然横来一道门，将苟枫和柴璟隔绝开来，这门上帖的就是冰冰凉凉的警告。

“别问。”让你别问的意思。

柴璟的视线极其炽热，浸润着凌厉的审视，像要剜了他似的，完全忽视不了，苟枫感到柴璟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也不自觉地紧紧了衣袖。

白色短袖的衣摆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他的手在衣摆下轻颤。

他当然知道说退学柴璟肯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肯定会劝阻他。

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根本说不过去的。

柴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一个将死之人，还要去什么学校？乖乖遵守什么校规校纪？只是为了老师开心，而抄写一堆没屁用的作业吗？他神经病吗？才不去干。

之前，他跟柴璟商量不去学校上课，反正那些知识他早都熟练于心，后来为准备机械创造大赛，他忙得脚不离地，更不去学校了。柴璟都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他还记得柴璟说过的话，学校不仅仅是学习知识的地方。

……但其他能学到的，他确实无福消受，那么，就不去好了。

空气仍然静默无声，只有日影在随着时间移动。

桌上的饭菜越放越凉，无人享用。

柴璟的笑意更深，笑意却没抵达眼底，他哑着声音，略带寒意。

“我不能问？”

他压过来，高大的身子凑近，直逼苟枫，低头，看着坐得笔直的苟枫。

苟枫蹙起眉头，用鼻子哼了一下，算作回复。

“我要一个合理的缘由，不然，”柴璟顿了顿，神色微妙，喉咙滚了滚，“你别想乱来。”

“这绝不是乱来，或许说是最合适的选择。”苟枫低声喃喃。

他繁杂如乱枝的思绪皱作一团，怎么也理不顺，闭上眼就是窦旭死了这件事，就是自己也要死了这件事，就是他即便死了，也无人问津，说不定要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结束掉生命……

一桩桩关乎生死的大事，悉数塞进他的心田，苟枫只能扯开胸膛一一接纳。他此时很烦躁，极其烦躁，躁意一丝丝爬上他的全身，那种要死的惊慌，死后的凄凉，不舍去死的复杂心理，都藏匿在他心中。

他多么矛盾，多么惧怕，又多么眷恋这人世间。

可他谁都不能说，只能藏着掖着，谁都不能商量，根本拿不定主意，每一个决定，每一处选择，都是踩着石头过河，他不知对错与否，只知这么做他心里舒服，心情足够美妙，也就那么做了。

做什么还需要理由吗？我自己就是理由！因为我想，我乐意，我情愿。

苟枫：“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青春期叛逆。不行啊？”

尾音有些撒娇的意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掀起眼眸看向对面的柴璟，其实内心是很忐忑的。这样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他在糊弄柴璟。

柴璟今天穿着淡蓝色衬衫，领口凌乱，能很清晰地看见领口处白皙的锁骨，嵌在薄薄的皮肤之下。

苟枫移开些许视线，目光粘在桌面上。

“这也跟你的秘密有关吗？”柴璟显然不信他所谓的青春期叛逆，思索一秒钟，换了一种问法。

“嗯，有关，”苟枫抬起头看着他，十分坦诚，继续说，“所以，你不能过问。”

无可奉告，拒绝入内。

他们都有秘密，无论平日里怎么合拍怎么和睦地相处，唯有在这里，都得收起情意和好奇。

别越界。别进一步。别让彼此反目成仇。

“嗯……”柴璟陷入沉思，指骨轻轻点在桌面上，好像在衡量什么，半晌，他停下思绪，抬头看向苟枫，“我们交换一下秘密，怎么样？”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放弃梦想么？”

“……”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与曾经天差地别么？”

“……”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会丢失曾经的我，相应的，你也要告诉我你的秘密。”

“……”

“你为什么一定要不舍昼夜地投入机械创造，为什么要退学，毫无关系的孟瑞为什么会继承你的家业…我的好奇一点儿也不比你少。”

柴璟平静地看着苟枫，静静等待一个答复。

完全没想到柴璟会突然抛出橄榄枝，苟枫愣了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五分钟过去。

“想了好吗？怎么样？以物换物，以秘换秘，很公平吧？”柴璟伸出手，捏捏他的脸颊，那里皮肤很软，一碰就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坑，只要稍微一用力，那片薄薄的皮肤就会留下旖旎的红印子。

“不行。”

苟枫用力拿掉脸颊上的那只大手，虽然他对柴璟的秘密很好奇，但自身秘密的暴露更令他无措，要亲口说出自己是将死之人？他办不到。

苟枫的退学手续办理得很快。周一是家长会的前一天。柴璟走在前面，苟枫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直奔校长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在气派的办公楼里，远离吵闹的教学楼，要走到那里，得经过一个圆形的花园，以及一条诗画长廊。

几年前在这里上学时，柴璟就很喜欢走这条诗画长廊，弓形的廊壁到处挂满诗画卷轴，古风古韵的典雅十足，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一个圆圆的门，跨过这圆圆的门，跳入另一个诗画世界，好像自己也穿越时空了。

花园也很大，分里外五层，每一层是一个品种的花，颜色各异，五个大大的花圈让走在一侧的人，都能闻到馥郁的花香。

只是现在，两人走过长长的走廊，也走过圆形的花园，却无心欣赏一张卷轴，无意观看一朵娇花。

“别怕。”

柴璟在前面说，他手中拿着一份打印好的退学申请书，家长那一栏里，他签了自己的名字。清隽遒劲。

“嗯。”

苟枫在后面跟着，抬起头就能看到前面柴璟宽大的背影，看得有些失神，这样安稳的背影，恐怕也看不了多少时日……眸中无端浮现出一抹苦涩和无奈。

柴璟突然停下来，愣神的苟枫只顾着往前走，一个闷头撞在柴璟结实宽阔的后背。

“唔。”

鼻尖一痛，他醒悟过来，抬手压了压鼻尖。

那只温和干燥的大手覆上他的头顶，轻揉慢抚，几秒后，有低沉的声音从他的头顶落下来。

“准备好了吗？”

“好了。”苟枫说。

“那就进去吧。”

柴璟把手从苟枫的头顶上移开，向下，一把抓起苟枫垂在身侧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虚虚牵着。

好小、好凉的一只手。

突如其来的触碰，掀起别样的情思，苟枫呆愣一秒，瞪大双眼，顾不得怦怦直跳的内心，猛然抬起头，看见柴璟那双平静的眼眸。

柴璟抗下灼灼视线，面色平静，反而抓紧那只手，尾音上扬，带着疑问：“怎么？没准备好吗？”

“准备……好了。”苟枫一字一句艰难输出，他的脸颊染上绯红，耳根子红得要滴血，睫羽颤了颤。

这没什么，只是摸一下手，自己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只是一个稍作安慰的姿势，以大哥哥的身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根本不奇怪，看柴璟平静无波的样子，根本没别样的意思。

是自己龌龊。

在内心暗自谴责辱骂自己一番，一阵风吹来，苟枫觉得手心微凉，有薄汗浸在手掌心。

他以为是自己紧张得手心出了汗，直到他们并肩而行，走到办公楼下方，然后拾级而上，穿过一间间办公室，来到校长办公室，松开手的那一刹那。

他才察觉出来。

那是来自另一个人手心的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