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之上,郑容杞与苏映卿分坐四仙方桌两侧,右侧第一张太师椅坐的是江敬月,康肃之、秦黎等人则居于江敬月下首。
“诸位久等,在下来迟了。”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起身,只有苏映卿仍端坐堂上。
“见过世子殿下。”江敬月随众人下拜,眼皮子却是抬也没抬。
苏行舟点了点头,亦未去瞧江敬月,随后双手平举,恭敬一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堂兄不必多礼。”苏映卿抬手,语调平缓,唇边露出隐隐笑意。
康肃之歪头靠近秦黎,悄声道:“前些日子忙着帮忙置办老吴丧事,没注意他二人相处。你说这苏世子都不听陛下的话了,怎么还对长公主如此恭敬?”
秦黎白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你先自个细捋捋京都局势,别急着胡说。”
秦黎双眼微眯,这哪里是堂兄妹,分明是君臣间该有的相处。
“今早,我收到来自陛下的一封密信。”郑容杞从怀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笺,“说只要我派人送长公主殿下归京,就下旨封我为异姓王,永镇洛州。”
他将半枚兵符高举在众人眼前:“他以此半枚兵符为诚意,待我将长公主送出洛州城,另外半块即刻奉上。”
“有了这枚兵符,除了洛州军,南边河州的兵马也任我调遣。”
秦黎大惊,得了这块兵符,有了异姓王的封号,郑容杞便不仅是军民府的守卫将军,日后出兵平叛也不必再受兵部桎梏。
可长公主才不顾身份暴露解了洛州之危,若顺陛下之意交出她,便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江敬月面色不改,轻笑:“确是满满诚意,出主意的人不以利相诱,而是深知将军一片丹心,以将军此生守洛州的夙愿相许。”
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这不像是苏修远的主意,倒像是程则渊。”
她与程则渊共事多年,自然明晓此人极善攻心。
“江姑娘此言正解我的疑惑。”郑容杞捏住兵符的手缓缓用力,“我得为老吴报仇,得为洛州的兵士和百姓报仇,得知道京都内到底是谁与西鞑勾结。”
他想了多日,笃定兵部扣下他的出兵奏报,必是有人指使,而兵部如今的尚书王渚,正属程党,程则渊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主意……
“那将军倒不必疑他。”江敬月缓缓摇头,“程则渊不是会通敌卖国之人。”
他能出卖恩师,能背叛同党,会在朝堂上弄权,却不会纵容西鞑人伤害大晟百姓。
苏行舟闻言眉睫微颤,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袖口。
“长公主逃出京都,早就不是秘密了。程则渊心思缜密,他必是猜出了我还活着。或者,猜出了我与殿下在西北一带。”江敬月目光悠远,“只是他命底下人探查时,有人动了歪心思,与西鞑勾结,要谋夺洛州,谋夺将军的位置。”
郑容杞狐疑地看向她:“江大人,你就如此肯定吗?”
气氛霎时凝重,康肃之和秦黎低下了头。对西鞑人处刑后,他们知晓了跟着长公主身边的女子就是曾名震朝野的已故刑部尚书江敬月,简直是说不出的震惊。
起初听闻她唯利是图,汲汲营营,满腔算计才行至高位,后来却传她为救太子而死在诏狱,苏修远定她谋逆大罪,可洛州一带深受太子之恩,只觉她忠义。
尊敬称她一句江大人,她却说自己不再是朝廷之臣,不必以“大人”相称。如今郑容杞明晃晃问她,一半是质疑,一半是威压。
江敬月神色如常,朗声道:“关将军,我浸润官场多年,最知道他们欺上瞒下的手段,程则渊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却不知有人见他叛师背恩,也能对他阳奉阴违。”
“他若是知晓洛州此战背后的猫腻,头一件事,便是清扫门下之人。”
郑容杞眸光垂下,半晌后笑道:“江姑娘真乃坦荡之人,那程则渊与你旧怨深重,你却能对他公允评价。”
“算不上坦荡不坦荡,只是想助将军识破迷局,查出真凶。”江敬月语调平缓,微微颔首。
她起身向前两步:“不知苏修远的这道旨意,将军意欲何为?”
话音刚落,“唰”的一声,郑容杞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举座皆惊,苏行舟蓦地起身,一个箭步冲至江敬月身前。
“将军!”苏映卿与秦黎齐呼,阻拦不及,眼睁睁看那刀落了下来。
白刃光影闪过,半枚兵符霎时碎成了铁片,摔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瞧清楚,他将兵符藏在袖间,在剑光一闪间抛向了半空。
“世子殿下,你可是怕关某剑术不精,会伤着江姑娘?”
郑容杞退开半步,抱臂好笑地看着苏行舟略有慌乱的神色。
这番场景,再瞧不出怎么回事,岂不要成了傻子。
苏映卿的视线落在苏行舟抬起的手臂上,后知后觉地勾起了唇角。
秦黎眼神颤动,缓缓放下了停在半空的手,而后落寞地低下了头。
气氛僵持下,苏行舟白皙的耳垂微红,可却没有挪开步子,紫玉下缀着的丝绦被风吹起,恰有一缕勾在江敬月的罗裙上。
江敬月轻笑一声,侧身退出半步,对着苏行舟缓缓一礼:“多谢殿下关切之情,素闻殿下有济世救人之胸怀,果真名不虚传。”
那缕丝绦立时从罗裙上滑下,江敬月并没有任何犹疑。
苏行舟放下略感僵硬的手臂,不敢抬眼去看她恭敬又疏离的神色,只轻轻吐出了三个字:“谬赞了。”
继而阔步走回座位,冷冷看着郑容杞:“我知道关将军剑术精妙,只是堂上既有女子在,便该收敛些,毕竟……长公主殿下尚在。”
一句“殿下”,一句“长公主”,一句疏离,一句陌生,竟是让苏映卿呆住了。
郑容杞见他二人遮掩,也不在意,只向江敬月歉疚一礼。而后目光越过满堂之人,落在苏映卿的身上。
“殿下,这就是我的答案。”他衣袍垂地,跪得挺拔笔直,未收起的佩剑搁在膝前,“我不愿再追随醉心权术的君主,也不愿再相信勾结外敌的朝臣。臣关氏戎川,愿效力于殿下驾前,今生今世,九死不悔。”
重重的叩头声落地,秦黎与康肃之亦赶忙跪下,不再直视眼前的女子。
泪水一点点盈满眼眶,从郑容杞的一缕白发里,苏映卿似乎看到了当年的郑容杞,他在外祖面前叩头,要死战守家国。
我郑氏容杞,愿提携玉龙,远赴沙场,不除敌寇,不还故土。
“诸位将军请起,本宫必不忘诸位今日之义。”
苏映卿拉住郑容杞的手,将他缓缓扶起,口中称的是君臣,可眼中望见的,是舅舅。
苏映卿又将目光缓缓移向苏行舟:“堂兄,你对洛州有恩,此刻出城回北境,我绝不会派人阻拦。”
“今后无论如何,亦不会动北境分毫。”
苏行舟没有回答,而是起身朝苏映卿走去。江敬月眉头蹙起,不安地看向苏行舟。
“既然波澜已起,北境就不可能置身事外。臣苏行舟愿率北境六城之军民,助殿下重返京师!”
江敬月几欲起身,灼灼目光似要将苏行舟看透,但终究还是未出一言。
半晌后,苏映卿扶起苏行舟,抬头看向满堂,笃定道:“此程遥遥,本宫与诸位生死与共!”
秋深冬初,尚书府内的几只喜鹊踩着光秃秃的树枝乱蹦,管家堆满了笑,指给身旁的温秋蘅看:“大人,您瞧这鹊儿叫得多欢,都说万物有灵,连它都知道咱们有大喜事了。”
温秋蘅微微一笑,瞧着并不十分欢喜。
可一心讨好未来夫人的管家却只以为是她害羞,也不再言语,越发恭敬地引她往书房去。
这段时日以来,苏行舟不再听诏,将定王一家都接去了北境,还有之前被打压出京都的诚意伯府,也举家去了北境襄助;程则渊、徐念仪等人聚在一处十数日,正要发兵北境时,却听到了洛州的战事告捷。
比洛州将军关戎川未得皇命,擅自出兵,更令人惊讶的是,号令洛州军民出战的是长公主苏映卿。
苏修远当即大喜,要李舷带着锦衣卫奔赴洛州,速速将她带回京都,却被程则渊拦了下来。
“陛下,兵部失职,致使洛州此战艰难,长公主以公主之尊命其出兵,乃是解了洛州之困,关戎川之危,此刻若要关容川交出公主,怕他会有不忍之心。”
“且他一心护卫洛州,如今全洛州视长公主为恩人,他又怎么会亲手将恩人送回,望陛下三思。”程则渊补充道,“若要他背弃恩义,就得给他比恩义更重的东西。”
“陛下不妨以洛州一带的兵权相赠,先让他交出长公主要紧。”
苏修远正凝眉沉思间,徐念仪讽道:“他既是天子之臣,焉有不顺皇命之理。军民府兵权本就重,程大人却还要为其谋权,是否过了些?细细想来,这兵部尚书与程大人志趣相投,将洛州奏报按下不提之事,程大人又知道几分呢?”
程则渊有些诧异,以徐念仪的才智,定能瞧出这是条好谋划,纵与他不睦,可哪有不盼着苏映卿早日被带回京的道理。
他立时冷道:“关将军的为人你我皆知,且此战背后还有逆臣通敌,他对朝庭已是灰心,若要强逼于他,岂非是要赶他去效力长公主,徐大人怎么如此不顾轻重缓急!”
“军民府一应军务皆有兵部过目,出战必求皇命的政令亦是兵部所谏,不管怎么看,这通敌逆臣都最有可能出自兵部,程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二人针锋相对,终惹得苏修远低喝:“成何体统!”
殿中内侍立刻拜倒,二人也下拜请罪。
“就照程卿说得办,这苏映卿不回来,朕总是不安心。”
一锤定音,温秋蘅跟在程则渊身后走出乾祥殿时,却发现他面上并无喜色。
“啪嚓!”温秋蘅被书房内的茶盏碎裂声惊了一跳,打断了她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