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间,洛州处决了俘虏的西鞑将领,置办了吴自瞻的丧事。满城缟素,苏映卿立在灵堂前,脑海里不停回忆着那夜的情景。
“殿下去歇息吧。”江敬月瞧她眼下乌青,低声劝道。
“江姐姐,西鞑兵如何会有洛州军的战甲,此事背后,必有猫腻。”她怔怔看着江敬月,神情有几分恍惚。
若非他们以假乱真,做此阴损之事,吴参军他……
江敬月叹了口气:“这与私通西鞑,又阻挠兵部回信给洛州的,是同一批人。”
可惜没从那些西鞑人嘴里审出些什么来。
苏映卿眼神灰败,她知如今朝堂内斗,各处争权,可他们竟然丧心病狂到私通外敌!吴参军……死在了自己人手上。
她好像……感知到了舅舅当年的痛苦。
江敬月知晓苏映卿心中悲伤难忍,缓缓扶着她走出了吴宅,迎面撞上了来送信的秦将军。
这位秦将军姓秦名黎,正是当初在城门口遇到江敬月,后又奉命送她们离城之人。
“殿下!江姑娘!”他垂首而立,“将军请您二位午后往将军府一趟,共商要事。”
苏映卿仍在思索那夜之事,只是微微颔首。江敬月轻笑:“多谢秦将军告知。”
霎时间,秦黎双颊微红,默默挪远了一步,江敬月只当他还因当日她们设计捆了他一事不自在,歉疚道:“那夜着急去见关将军,不能随将军出城,故行了下策,得罪之处,我在此向将军致歉。”
秦黎忙摆了摆手,着急道:“姑娘和殿下临危挺身而出,皆是为了洛州军民,我…我哪里会介意。请姑娘…也别放在心上。”
不待江敬月再言,他拱手道:“我还要往苏世子处传消息,先…先行一步。”
得胜那夜,郑容杞将苏行舟请入了将军府,带着众将谢过苏行舟出兵增援之情。
谈话间,江敬月才知,他先遣了五千精锐增援鹿山,知晓西鞑曾命两波士兵攻城后,马不停蹄赶往城门,路上从未停歇,愣是将青墨白砚,还有兵将都甩在了身后。
她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连脚踝上的疼似乎也感知不到了。可苏行舟坐在她对面的椅上,一直是神色淡淡的模样,连带她在众人面前起身致谢时,眼中也无甚波澜,好像方才在马上同她失控的不是他。
苏映卿当时觉得他二人间气氛奇怪,狐疑看了半晌,春绾急在心里,却不好开口。郑容杞等人只当苏行舟仗义出手,并未多言。
自那日后,她与苏行舟常在众人面前碰面,可皆是些公事,私下里竟是一次都未遇见,江敬月微微垂眸,心底已有了答案:这是他不欲见自己。
秦黎的话反复萦绕于耳畔,午后若见面,大抵还是要装作陌路人,客气寒暄着……
行至宅中,她命女使将苏映卿带回去歇息,又看向打着帘子迎出来的春绾:“待会用饭不必等我,我要出去一趟。”
春绾瞧她不欲直言的模样,心中瞬时明了,小声嘟囔道:“早该如此了。”
“早该来了!”白砚待纤瘦的身影行入院门,凑过身对着青墨嘀咕道,“远隔千里也要念的人,怎么近在咫尺反而别扭了。”
“别胡嚼舌根,小心主子赶你走。”青墨离他远了些,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
白砚翻了个白眼,抱胸倚去了门框另一边,撇着嘴:“臭冰块,自己没媳妇还要主子同你一样!”
秋色无边,半卷的枫叶逐风而行,恰落在江敬月的鞋边。她微提裙摆,拾级而上,眼前“慕鹤斋”三字遒劲有力。
房门未关,她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提着食盒,跨步踏入。悬挂的青色竹帘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半隐半现,清风自窗外探入,扬起他淡紫色的衣摆。
“可有要紧消息,若有,即刻报来。”他负手而立,似是见身后人许久不言,又补了一句,“她若无事,便不必日日报给我。”
江敬月柔声道:“我的消息,殿下今日不想听了吗?”
那个念了无数次的声音骤然响起,苏行舟蓦地转身,面上的感伤一点点化开,渐成一池春水。
可不过稍顷,眉眼处的温柔就缓缓褪去,在几声压抑的呼吸里,再次结成冰雪。
江敬月微扬的嘴角一点点撇下,心有一瞬的窒息。
他似乎与过去不大相似了。
“你来做什么?”苏行舟站在原地,竭力让神色看起来淡然些。
江敬月没在意他的冷淡,小心翼翼打开食盒,将白瓷盘里的精致菜肴摆上圆桌。最后端上来的,是一道荷花酥。酥炸的面皮状似花瓣,里面的豆沙馅露出一点,恰如花心。
“洛州与北境、京都饮食有异,未必合殿下的胃口。我客居的地方有位做过京都口味的厨子,拿来与殿下尝尝。”
江敬月还是称呼殿下,可语气里少了几分方才的调侃与亲昵。
她指着那碟荷花酥:“这一份,是乞巧该有的。”
“江姑娘的东西,我可不敢吃。”苏行舟移开视线,喉结滚动,尾音里是细微的颤动,“怕眼前一黑,再度醒来,人就不在洛州了。”
怕再度相逢,第一眼看到的,是距你脖颈毫厘的刀刃,和你显露在脸上的存了死意的笑容。
他未出口的半句,江敬月都懂。她的意中人……还留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她拿起一块荷花酥,狼吞虎咽吃完,然后捧着这盘点心,向前几步,将一块递到了苏行舟的嘴边。
紫色的袖子半掩,露出一截皓腕,江敬月乌鬓花容,眼眸澄澈,盯得苏行舟耳后薄红一片。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在定王府岁月静好的那段时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寻常眷侣间的相处。
她还是不愿意回答……
苏行舟没张嘴,也没有接过,反而微微别过了头。
他在余光里看到江敬月垂下的眼眸,正不忍心时,却见江敬月倏地松开了瓷盘边沿。
他双眸瞬时睁大,立刻伸出两只手去接,淡绿色边缘盘子里的荷花歪倒了一片。
“你做什么!”嗓音因怒火而低哑,苏行舟疾行两步,又堪堪止住,立刻将这碟子糕点放到了长桌上。
“你既不吃,又何必心疼。”江敬月仰起头,似笑非笑,“殿下莫要忘记,我是个最心狠的人。”
既然是不能两全之事,她也只能狠狠心牺牲自己,这就是……她的答案。
“那我呢,弯刀离你脖颈仅余毫厘时,你想过我吗?”苏行舟不想再打哑谜了,剑眉紧蹙,神色哀怨,双手紧握处指节微微发白。
“你知洛州向我求援,我必至。那你有想过若我晚来一步,看到……看到你时,要作何感受吗……”苏行舟的嘴唇哆嗦,拼尽全力也说不出那两个字。
她的尸身半掩在黄沙里,藏于月光下,他想都不敢想。
苏行舟薄唇惨白,眼睑处的轻红看得江敬月心口抽疼,她嗫嚅道:“对不起。”
“为何不再周旋片刻,为何不去想正赶来的我……”他抬手缓缓抚上微皱的江敬月眉头,“敬月,你当信我。”
骤闻此语,似有一面油布蒙住了她的口鼻,教她无法呼吸,苏行舟怨她怪她都应当,可信他……
“你心里有我,所以不愿我屈志过活,不想我身临险地。”苏行舟一字一顿,字字恳切,“爱人者爱人当如此,却不仅是如此。”
“我不止是你的牵挂,你想保护的人,更该是你的盔甲,你的相依之人。”缱绻情意自眼底漫出,苏行舟神色郑重,口吻比情话更温柔。
“我们不该站在彼此的身后,我们该并肩而立,该执手同行。”他牵住江敬月的手。
江敬月愣在原地,心上蒙尘已久的纱帘被缓缓揭开,她过去虽独行己道,将改制决心藏于心底,但却不孤独,有春绾、秋蘅,甚至曾经的程则渊与她在庙堂相依。如今与苏映卿谋天下,是君臣,亦是至交,生死一线,亦是以命相依。
可她从未试过,与意中人相依,与苏行舟相依,也从未想过,要与苏行舟相依。她只想让苏行舟如意如愿,怕他因情乱智,怕他因自己而不得安宁,怕终有一日,过往爱意褪去,他们因这些付出与追随,恩怨相对,深恨深悔,成了怨偶。
所以不如清清白白,不求回应,不求回报,不作期许,不去依靠。
她不敢赌。
她抽出手,避开苏行舟炽热滚烫的眼神,敛起万千思绪,微微福了福身:“殿下,关将军尚有要事相商,我先走一步。也请殿下……不要迟来。”
这声“殿下”比方才的语调,都要疏离。
紫色的衣袖一点点消失于青色竹帘后,脚步声与风声里混杂的,只有苏行舟的叹息。
白砚与青墨本在斗嘴,忽看到江敬月快步走出,对视一眼,便立即向慕鹤斋跑去。
竹帘仍在秋风里晃荡,吹起苏行舟垂在鬓边的两缕发丝,他俯身拈起一枚荷花酥,放入口中,却没有尝到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