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睿知叹了口气:“那就修整几天吧。”
也是,修士们在海水搏斗时受到的魔气需要尽早排出,在此处安顿休息比长途跋涉回云山后再休息效果更好些。而且他们如今都已有防备,并且服下药物,也已经不怕威胁了。
村民们都欣喜又惶恐,道谢着离去。典典看向徐睿知,朝他歪头一笑,笑里全是无奈和惆怅。
酒席上大家气氛还算热闹,许些修士想和典典坐在一席,典典斗了几场酒后便找机会离开了。
客栈外,她找到站在那的裴倦。
最近裴倦不知为何,总给她一种他在躲着她的感觉,她老见不到他。
典典走上前去:“你在干吗呢?”
少年站在栏前,手中把玩着酒樽,不知是因为他把酒的手势,还是纤长冷漠的气质,给人一种贵感,不可亵渎和接触。
裴倦看了她一眼:“小姐,喝酒了?”
典典:“嗯”了声,说:“来酒席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她靠在栏边,手抓着围栏舒展腰肢,裴倦以为她要摔下去,下意识地想要搀扶她,却见女孩歪头看着他:“裴倦,你最近是有什么事吗?”
裴倦看着她,微风下她秀发微微飘动,粉嘟嘟的脸,醉眼朦胧。
“没有。”
典典靠回栏上:“是吗?怎么觉得你最近在躲着我呢?”
她仔细观察了裴倦的表情,确实没发现什么端倪,便靠在栏前吹着微风。
裴倦见她似乎有些醉了,沉默了一下:“小姐,还不回去吗?大家不定在等你了。”
典典摇摇头:“不用。没那么多人记得我的。”
裴倦看着她,女孩似乎并不清楚她有多受欢迎,只要她一身令下,便会有很多修士为你叱咤,博一方天地讨你喜欢。
但你现在却在围着一个冰冷的人,在空寂的角落吹着冷风,没有万人围宠,甚至没有能和你好好说话聊天的人。
裴倦走了下去:“走吧,小姐,这里太冷。”
他走了两步,见女孩没有跟上来,转头看她。
典典站在台阶之上,正看着他。
“小姐?”
见典典表情有些懵懂,过了一会伸出一只手,示意他牵着。
裴倦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却见少女忽然跳了下来,两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怀里柔软温暖。
两人有些狼狈,典典笑得窃意而狡黠,裴倦也气笑了。
他将她放了下来,有些怒意:“怎么,每次喝酒都要耍酒疯?”
典典不再搭理他,笑着跳下楼阶,往酒宴方向跑去。
裴倦站在那,许久时间都没动。他伸出手,手掌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女身上的栀子花香和布质长裙的摩挲感,那是她扑上来时带来的。
他走到下面,见典典站在台阶那等着他:“你好慢啊,裴倦。”
裴倦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随口糊弄了过去,带典典回了客栈。
还有修士想和典典敬酒,都被裴倦制止了。他把她带到角落,给了她一杯橙汁。
典典抗议地看着他,有毛病啊,谁来酒席是喝橙汁的!
裴倦并不和酒鬼多说,他蹲在她面前:“我去给你买点解酒药,在这之前不许再喝酒。”
一次酒疯就扑向他,他实在没办法想象她再喝醉……
见典典点头,他转身离开了。
面前人影离开,典典抱着橙汁不满地吸着,嘴里念念叨叨。但后来有人再来敬酒,典典倒是真的没有再接,只是静静坐在那等裴倦回来。
两个兜帽黑衣的人在客栈外潜伏着,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他们正要转移位置,身后却一阵风响,他们的脖颈被人割裂开,血喷涌而出。
裴倦扶住他们慢慢放在地上,掀开他们的面具,嗤笑了一声:“竟然跟到这来了。”
处理干净尸体,解决所有麻烦后,裴倦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深夜了。
客栈后的院子里有一片池塘,他脱去外衫浸泡了进去。
夏日冰冷的池水让他整个人更加清醒了几分,身上的血腥气和泥土的气息也渐渐掩埋过去。
典典他们回来的时候,她为了醒酒和华容在院子附近转,到了下游的时候她们听见底下溪水有窸窣动静。
“谁在那?”
典典施了个施法照过去,见到底下人影,有些惊讶:“裴倦,你在那干吗?”
裴倦抬头看了她一眼,披着外衫走上来,他给自己施了一个术法,整个人立马变得干爽起来。
“泡澡。”
华容有些诧异:“啊在溪水里泡澡啊?”
见裴倦看过来,她急忙改口:“不是有清洁术吗?大晚上的在冰水里泡澡,小心生病啊。”
典典见裴倦神情有些阴暗,似乎不愿多说的样子,倒也没问那么多,只是歪了歪头:“不是,我的醒酒药呢?我酒都醒了也没见你带回来给我。”
“抱歉,我忘了。”
裴倦声音有些哑。
典典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没办法从表情中看出更多的东西,,便说:“走吧。”
三人一起回去,典典和华容在前面说话,裴倦跟在后面,默默看着地板,一言也没法。
忽然有个柔软的物体触碰到他的手,裴倦抬头,见典典看着他,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抬头,对上一双明亮带笑的眼睛。
和华容分开后,典典问:“怎么回事啊?看你情绪不高的样子。”
裴倦抬了抬手:“这算什么?牵小孩吗?”
典典笑了:“我这不是看你有些灵魂出窍的样子吗,怕你走着走着摔一跤,所以牵着你吗?”
裴倦笑得敷衍,他并不觉得典典是一个会这么好心的人。
典典撞了一下他:“下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说的吗,去泡什么冷水澡啊,好不容易生病才好,到时候又弄生病了怎么办?你啊你,就是不爱惜自己。”
她自顾自说着,裴倦看着她,神色温柔。院子里山茶花盛开,在风中轻轻飘荡着。
裴倦开口:“小姐,明天你有空吗?”
“啊?”
典典还在念叨,没想到裴倦忽然转移了话题。明天,不是清束日吗?
裴倦道:“小姐,认识这么久我还没有正正经经给你送过礼物吧。明天傍晚,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第二天清束日,典典和华容他们一起去了集市上。清束日顾名思义,便是清理和整束,本是用来迎新去邪祟的,如今义庄大换血,百废待兴,倒也有了新的生活的意味。当然,也包括祭奠这次灾祸中死去的村民和修士。
集市人来人往,还算热闹。在祭奠台上,一个个铭牌上刻着死去的人,几十上百的白蜡烛燃烧着,在安谧地祝福和陪伴死去的人。
底下人披着白纱,默然落泪。
祭祀仪式结束后,众人去往了湖灯池旁,人们把祝福和新的希冀写在上面,纸灯把苦难和悲伤带走,希望在烛灯中点亮。
“典典,你许的是什么愿啊。”
典典站在那,一席白衣,双手垂在身侧。她手腕上的红丝线坠着两个小铃铛,叮叮当当随着手腕晃动。
“我希望这些逝去的人能够安心而快乐,人间烦闹不再随伴他们,上天不再有压力与烦闹。”她顿了下,长睫微颤,“另外,我希望我喜欢重要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这辈子能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地生活。”
她一双湿漉的大眼看向华容,华容不禁愣了下,一阵清风直击心灵。她道:“典典,我的愿望是,典典,师兄和我永远都不会分开,我们可以一直,好好地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典典愣了下,眼中波纹流转。过了一会,她失笑起来,红唇轻启:“会的,一定都会实现的。”
她看向波澜水纹,声音清缓,随风渐渐飘散。
人越聚越多,徐睿知和同门弟子处理完其他事情赶来后,典典和他们寒酸了几句,见约定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去找裴倦。
离开前,她听见同门有人议论:“那姓裴的少年怎么没有看到。”
另一个人道:“不知道,他一向不近人情,少言寡语的,昨晚人就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裴倦靠在墙壁上,看着来往人群。
修苑莼带着兜帽,从后面走出:“主人,这……”
裴倦看着她:“是専的手下,他们找过来了。”
“这怎么办?”
“我已经把他们处理掉了。”
修苑莼叹了口气:“主人,我们必须要马上离开这里。”
裴倦手上动作顿了下,他很快若无其事道:“嗯,明天就走。”
“主人?”
裴倦看着地面,表情有些出神:“总是需要一个好点的告别的。”
“告别?”修苑莼有了些猜想,“是为了那个女孩吗?”
见裴倦看过来,她赶紧低下头,做赔罪礼:“奴婢不该妄自猜论。”
裴倦倒是没否认,只是道:“明天这个时辰,在这里等着我。”
修苑莼表情懵愕中带着一些意外。
之前主人在看见义庄尸体时,就发现端倪知晓他们是因为抗议诅咒而死的,被野兽啃咬用来伪装成意外身亡。主人发现端倪,却还把噬崧珠拿去给钓蛇安定除魔祟。他是没有阻止浅幽草的计划,却给那个少女留下了测谎的符纸,还为她跳下深海。要知道,多一分动作被専尽早察觉就多一分危险,他竟然还敢在反噬的期间去救少女,忍着剧痛把她抱上了岸。
修苑莼神情微动,不,对方是个修士,主人与她多一分接近,就会多一分受伤,到时候真正剑拔相交时,处于危险的还是主人。
典典按照约定来到吊脚楼,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往上走。
清束日再加这特殊的节点,街上很闹腾,到处都是喧杂的人。这里人也不少,但是并不杂乱,还有一种附属风雅的感觉。
典典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途径所见都是些很有文人风骨的人。
上到楼顶,她看见靠坐在栏杆边的裴倦。
他今天穿了一件墨青色的衣裳,墨发柔顺,侧脸清冷而又流畅,下颌线像是女娲毕设,正望着外面。
妖言惑众。
典典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感知到身后目光,裴倦转过身:“小姐,你很慢,”
“徐睿知他们来的太晚,我又不好提前走,况且街上人多,我走过来花了不少劲。”
典典走过去:“你在干嘛呢。裴倦,黄雀楼,你还挺有诗意的啊。”
裴倦冷淡掀起眼皮:“这种节日所有人都聚在街上,走哪都像走人肉墙,聒噪又惹得一身脏,不如这清静。”
典典笑了:“你小声点,要是让底下的文人听见你说的话,估计得打死你。”
不过她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刚才在底下挤着放灯,灯都差点被压瘪了,如今浑身上下衣服都还是皱的。
裴倦嗤了声,并不屑。他靠在栏杆上:“小姐,你不揍我?”
“不揍,待会把我手给揍疼了,不想给自己找罪受。”
裴倦心想,你平常那么努力,每次练剑都练到三更天才会寝房。手上都起茧子了,怎么不见你觉得罪受。
他笑了下:“小姐,许愿许得怎么样?”
典典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去许愿了?”
裴倦冷笑:“云山这些君子不都这样,一有什么活动庆典便是祭祀许愿求和平,小孩子过家家。”
怎么还骂人呢。
清束日本就是为了祭祀在这次战斗中逝去的人,缅怀他们的功绩也给他们的朋友亲人提供一个情绪寄托释放的出口。清束清束,清理整束,也是新的开始,多有意义啊。
她嘴皮子能力并不比裴倦差,撇撇嘴道:“是,我们是过家家,只有裴大侠一派清风,没事干到这个地方吹冷风。”
裴倦看着她,典典也不示弱,微抬下巴以自己认为最冷酷的眼神回视裴倦。
但她脸温柔没什么棱角,一双眼睛又大又润,不屑的表情一点也不冷,反而像一只傲娇又雅贵的猫。
在她的长睫润眼里,裴倦眼眸转了下。
裴倦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妥协道:“行,我的问题,那小姐许了什么愿了。”
“不告诉你。”
典典摇头
裴倦:“行。”
他修长的手托住典典的肩膀,带着她轻轻转了个方向:“看。”
典典看向亭外。
清风吹过,这里位置高,可以看见空中白云漂浮。
底下是农田和水渠,不远处是集市,人群来来往往似蚂蚁,灯笼高照,楼房挺立,这是一个百废待兴,重新恢复生机的镇子。
不知什么时候点了灯,一个个红灯笼飘到天上,漂离出去。
“裴倦,这里可以看见下面诶。”典典兴奋跳起。
裴倦嘴角扬起淡淡笑意:“嗯。”
“小姐,喜欢吗?”
典典侧过头,清风吹过,吹浮起她额间的碎发,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猫咪。
裴倦喉结微滚:“送你的礼物。”
典典笑了:“裴倦,我很喜欢。”
典典看着外面灯笼升起,裴倦在身后静静看着。
他上次在云山底下和典典逛着,看她见到孔明灯都那么欣喜,便知道她是一个心里干净纯洁,热爱美好事物的人。
知道你喜欢人间,寄挂苍生,所以带你来了这个地方,让你好好看看,你守护的人间是什么模样。
典典半身靠在栏杆前。她并不知道裴倦心中所想,只是觉得这景象是如此的美。风把她长裙吹荡,裴倦看在眼里,心想自己还是不跟随在你身边了,他还有事情要做。
他刺激着知更,何尝又不是挖开自己腐烂流脓的伤疤,毕竟啊,他也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披起羊皮失败的狼罢了。他为了目的而放弃了典典的安全,从那一刻起他们便注定要分道扬镳。裴倦并不觉得自己救了典典就能抵消掉之前做的事,典典要是知道了他所做的事也会对他拔剑相向的,他无法忍受,因此,一切止在这里就刚刚好了。
小姐啊,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找解灵的秘方了。来年春天……他移开眼,他哪里有什么来年春天呢。但是像典典这样美好干净的人,她身边会有许多追求和跟随她的人,自己只会是她身边的过客罢了,轻轻沾染上,又很快被磨去淡忘。会有更多更好的人陪在她身边。
这么想着,心里却隐隐作痛,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衣袖下手渐渐拽紧。
衣袖被人扯了一下。
裴倦看过去,见典典正抬头看着他,她脸上有些微红羞涩,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原因。她磨蹭了一下,抬起那双湿漉的眼睛:“裴倦,其实,我刚刚在下面也许了一个愿。”
她有些羞涩,神情却认真。一字一句,表情很是认真:“裴倦,你也一定要平安喜乐啊。”
裴倦紧握的手一松,身体很是僵硬。
身后,灯笼渐渐飘到天上,像是一场盛大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