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雨就没有停过,父亲再来的信依旧和以前一样拉家常,看样子京中情况暂时是不打紧的。
江浔看王时景状态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昨天下午还和小花去河里摸鱼。
王将军大概率是还没有把情况告诉他。
江浔虽然以后不会走仕途路,但不代表他对京城局势漠不关心。
毕竟父亲与哥哥都在朝为官,自己以后也会全盘接手外祖父的家业。
再加之从小所处的环境,耳濡目染下江浔自然也不会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花。
乱子是不会突然出的,江浔把最近几个月父亲寄来的信件又看了一遍,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父亲从三个月前就提过一嘴京中近来不太平,后来的信中又多多少少说到朝堂上气氛几次剑拔弩张……
哎,看来是自己在这与纷争隔绝的小村子里过得太安逸了,连这天要变了都没察觉到。
余光瞥见正和小花把井里的西瓜往上捞的王时景,他俩像是刚打过一场水仗,上衣都湿透了,那人正毫无防备地大笑着。
这场景让江浔想起了三个月前王时景刚来时,他一这样笑,江浔就忍不住联想到“傻大个”这个词。
等等,三个月前……那不正和父亲信中京中初乱的时间一致……
江浔直觉王时景来这绝不是他父亲烦他这么简单。
江浔感觉他像是窥见了一张破败的网,现在附在网上的线逐渐清晰。
“江掌柜,你发什么呆呢,这书手里拿半天了都不翻一页,你没事吧?”
王时景捧着江浔的脸,他的手刚在井水里被浸得冰凉,激得江浔一个激灵。
江浔刚刚想事情想地入迷,现在只觉得头疼,被王时景的手这样冰着降温,还怪舒服的。
许是脑子迷糊了,他顺势将双手覆在上面,让整张脸都埋进去,闷闷道:“没事,刚在想事情。”
王时景却是猛地把手抽回去背在腰后,江浔只当他又在抽风,嘟囔了句“小气”便越过他去找小花讨瓜吃。
江掌柜在那边和小花吃瓜吃得欢,而王傻大个却杵在原地,兀自感受手心里还残留着的温度,触感。
瓜都吃了两牙,还不见王时景过来,江浔疑惑回头,一个被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就被递到了眼前。
“呐,你不是属兔子的吗,送你。”少年人眼睛亮晶晶的,深情带着莫名的开心和一丝没被江浔察觉到的羞涩。
江浔虽不知他为何这样开心,但是情绪是会传染的,于是江浔带着从王时景那得来的开心,收下了这只小兔子。
江浔不知道,这份开心和他有关。
王时景被父亲逼迫着看的那些圣贤书中不会教什么是“心悦一人”。
他偷偷藏在书房里的话本里也都只是些酸掉牙的爱情故事。
从来没人和他说过到底什么是爱。
不过有些东西的本质释义也无所谓懂不懂得。
比如说现在,
王时景可以明确自己的心意:他心悦江浔。
爱意是一种感受,不是写在纸上的死板的文字。
爱意没有标准释义,它可以被任意诠释。
但他在明白自己对江浔的心意后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他怕自己太莽撞,吓到江浔;也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最终落得一场空。
所以他只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既怕被江浔察觉,同时又笨拙地表达自己的爱意,生怕江浔看不见。
于是他试探着,送出一只亲手编的小兔。
王时景自觉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怂包过,瞻前顾后,与烂熟于心的兵法相背而驰。
不过还好江浔收下了,即使王时景心里明白江浔只是当这是他平常送出的众多小玩意中的一个,但他还是很开心。
*
这日苏大娘照旧在茶馆吃茶,和旁边的几个老太太用方言聊着天。
相处了这些时日王时景虽还是插不上话,但已经能听懂大致意思了。
什么村东头李家孙子上树掏鸟蛋结果被淋了一头的鸟类排泄物,村西头老吴新婚夜被新娘子赶出家门,对面徐寡妇的布店里新到了一批料子……
反正有的聊的没得聊的她们聚在一起都能聊起来,兜兜转转也就村子里这点事。
王时景就在旁边蹲着,蹭一耳朵的乐子。
突然之间苏大娘叫到:“哎呦,阿顺侬跑这快做甚嘞!”
阿顺就是那日能说会道的店小二。
阿顺进来后到处寻找江浔的身影,江浔从后院进来后就听见他激动的一句:“掌柜,红杏姑娘回来了!”
向来处变不惊的江浔听见这个消息却是面色一喜,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一声店里的其他伙计就跟着阿顺出门了。
王时景不明所以,他从未见过江浔这样匆匆的神色,又一想到对方是个姑娘,一时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姑娘与江浔是什么关系,难不成……
他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八卦也不听了,开始和手里的茶杯较起劲。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苏大娘笑呵呵的给他解释道:“也是,你还没见过她。红杏姑娘是小江从家里带过来的侍女,就在你来之前不久回上京本家去了,一直到现在才回来。”
王时景这才放过手里那差点被扣掉一层漆的杯子,心情重新变好。
说话的间隙,江浔一行人已经回来了,路上江浔给红杏交代过王时景隐藏身份的事,因此在她见到王时景这个生面孔时并不惊讶,只是微微点头。
王时景不知道江浔给红杏说了什么,但因着红杏和江浔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而心情好,也笑着点头回礼。
红杏见他突然对自己笑,虽是不明所以,但想着这位爷的身份,本着自己的职业素养也没再说什么。
晚上几个熟人坐在一起吃饭为红杏接风洗尘,和江浔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王时景发现了在这并没有什么身份主仆之分,阿顺,石头,江浔和他经常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聊天。
席间王时景像往常一样给江浔倒茶布菜,但这一切被心细的红杏看在眼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最后红杏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警惕和一点敌意。
也许是这几个月的生活模式使王时景松了筋骨,他这会儿子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饭过一半酒至三巡,江浔因着高兴而多饮了几杯桂花酿,现在已经有了七分醉意。
在江浔彻底醉倒之前众人散去,江浔让赶了一天路的红杏回房间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院子里独留江,王二人。
时至九月,夜晚的风中已不像先前那样闷热。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雨,这夜的月亮一改先前扭捏,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人们面前。
桌案上放着一小壶桂花酿,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起初江浔还会应上三两句,慢慢的就变成了迷迷糊糊的“嗯”。
王时景听着没声了,低头一看,江浔正趴在桌上垂着眼帘发呆。
王时景看他欲睡不睡的样子,拿起酒壶准备给自己倒杯酒。
一拿,豁,空了。
王时景明白了,这人已经醉了十分了。
平日里做事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江掌柜这回伏在桌上,俨然一副乖巧的模样。
王时景觉得新奇,便学着他的样子也趴在桌子上,歪着头打量着江浔。
“江浔?江掌柜?”
果不其然,江浔只是用迷糊的眼神盯着对面的王时景,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半晌后也学着王时景的模样歪着头。
江浔眼尾泛着红,一双平日里略带薄情的眼此时也湿漉漉的,就这么盯着王时景看。
王时景突然就想起了养在宫中不知那个嫔妃的小狸奴,之前他跟着父亲进宫时见到过几次,它也不怕生人,也是用这种眼神盯着王时景看。
此时江浔的模样像极了那只狸奴。
明明桂花早已落尽,但王时景还是闻到了甜甜的桂花香,鬼使神差的,他和江浔的距离愈拉愈近。
近到他能感觉到江浔温热的呼吸。
王时景突然间觉得自己也醉了。
江浔那张唇因着酒气变得更红,泛着光泽,娇艳欲滴。
王时景此时就一个念头:含住它。
但内心的素养叫他克制住了,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他用力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冷静一些。
再睁开眼时江浔已闭上眼睛假寐,他心中的**丝毫不减。
王时景慢慢向江浔靠近,心中默念着: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才不是故意去亲他。
二人之间的距离无限缩小,呼吸交缠。
就在马上碰到之时,桌案忽然一震,吓得王时景一个激灵,迅速和江浔分开。
原来是本该休息的红杏姑娘,她放下两杯醒酒茶,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天色已晚,王公子喝了醒酒茶就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奴婢就好。”
透过朦胧的月光,王时景可以看到红杏在努力克制但依旧黑如锅底的脸色。
自己的小心思被撞破,王时景有些灿灿。本想再为自己争取几句,但一想还是算了。
被撞见对自己主子心怀不轨,红杏能忍着不把他当成臭流氓轰出去就已经很好了。
再说了来日方长,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翌日
江浔睡醒了。
红杏一进门就看见他举动反常:一会揉使劲搓自己的脸,一会又把头埋在臂弯里,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不愿面对”的气息。
只因江浔有一个很好的技能:醉酒归醉酒,他从不断片。
半晌,红杏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帮他把被他揉的乱糟糟的长发梳顺,问到:“少爷喜欢王小将军吗?”
果不其然,红杏收到了来自她家少爷的一记眼刀。
红杏只得轻笑着说:“好好好,奴婢不提他了。”
室内重新归于一片寂静,唯有香炉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声。
过了好一会,江浔的声音才闷闷传来:“我从来没思考过这种事。”
十四岁才被外祖父当成接班人来培养,他需要尽快学会别人花十多年学习的东西,自然是没空想那些情情爱爱。
红杏帮江浔把头发挽好,轻轻说道:“少爷应遵从本心。”
红杏比江浔大了几岁,这么些年二人虽以主仆相称,但江浔一直把她当作姐姐。
最后还是红杏将话题揭过:“奴婢此次回来,是为了将令牌交给少爷。”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刻着“探香楼”的令牌。
江浔又惊又疑,然后听红杏继续说:“老爷和江大人托我带话:‘拿着令牌,随时待命’。”
江浔明白了,如果京中真的乱了,他可以凭令牌以探香楼的名义顺利入京。
只是令他不明白的是,这个“待命”指的是什么,他就算是顺利入京了又能帮到什么事?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当晚,他就收到父亲送来的密信:“平亲王谋反,护送王小将军进京。”信后还附有地址,正是王时景现在住的宅子。
一时间,江浔觉得那张破败的网被补全了。
可去的地方这么多,王时景为什么恰好就来到夏江镇;明明跟着外祖父入京学习才是最好的,他那一向固执的外祖父却偏偏答应江浔留在这个小茶馆;王时景又恰巧在三月京中初乱时来到这……
一切都有了答案。
若京中有叛乱,第一个被盯上的自然是武官,到时候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下,消息递不出去调不动兵,自然就如了敌人的愿。
所以王老将军才会借着修身养性的名义把王时景送出京,若真出事了,也好借着探香楼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京。
所以他俩都是早就布下的后手。
王老将军与江尚书平常虽不甚和睦,但到了正事上面,这俩都是拎的清的。
江浔马上嘱咐红杏去备车,即刻出发。
另一边
王时景同样收到了王老将军的信,内容大致相同:“平亲王谋反,江尚书次子去接应你,他会着探香楼令牌护送你进京,随后你速速进宫面圣。”
王时景看着信,内心并没有多大的波澜。
早就在当初他父亲执意送他出京时,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若是连这点侦察力都没有,他还怎么当镇国大将军的儿子。
只是当行囊都收拾好时,王时景才切切真真地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果然,在夏江镇的这几个月最终不过是大梦一场。
脑海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那人的身影,心里一阵阵绞着痛。
到底是没有缘分,他一厢情愿罢。
王时景心里默默想着,突然生出一种去最后再看他一眼的想法。
还是算了,他现在估计已经睡熟了……
正当石头进来告诉他门前有一辆疑似江少爷的马车时,就见他家将军眼圈红红的,被吓了一跳。
要知道他都十多年没见将军哭过了。
王时景收拾好心情,最后再看一眼这住了小半年的地方,声音坚定:“走。”
那辆马车的旗帜被灯笼照亮,上面赫然写着“沈”,是皇商沈家与探香楼的标志。
车夫的脸隐藏在背光处,叫人看不清楚。
待走近了用光一照,才发现竟然是熟人,石头惊讶道:“阿顺?!”
再一看,旁边坐着的是红杏姑娘。
那马车内坐着的……
王时景三两下上了车,撩开帘子一看,果然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江浔抬起眼帘:“哟,王小将军怎么还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