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后院里种的石榴花红了,转眼间王时景已在这儿住了两个月有余。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像你这样的武将之子难道不应该忙着习武考取功名吗?”
江浔拍开那只往他头上别石榴花的手,“我瞧你也不像是那种整天玩乐的纨绔子弟。”
“这事不急。”王时景没打算和江浔交底,他既然都跑到离京这么远的地方了自然不会放过远离破事好好放松的机会。
毕竟他那老父亲都说了,让他在江南好好“修身养性”,他这个好儿子哪有不从的道理。
因此他在江浔眼里,不过是个普通小武官的儿子罢了。
“那你……”江浔还欲说些什么,王时景顺势就这刚才的姿势从后面捂住他的嘴:“这么想让我回京,难不成是江掌柜烦了我了,想赶我走不成?”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王时景与江浔的关系已然不和刚见面时那样生疏。
同时他也了解到了不少关于江浔的信息。
例如他现在经营的小茶馆其实是外祖家的,现在让他管理是为了培养江浔的能力,为以后接手家里的产业做准备。
至于为什么要让江浔这个外孙继承,只因为他母亲是家中独女,外祖父本想让女儿继承家业,奈何女儿早逝,只得培养江浔。
江浔也是上京人,在四年前母亲病故后才来到外祖父身边。
夏河镇是外祖父的老家,江浔最先和外祖父母生活的地方。不过现在外祖父已带领家丁把重心向北边转移,南方这边只剩下迁不走的茶园和一些零散的小产业了。
不过用江浔的话说,茶园在哪,他们的根就在哪。
至于再详细的,王时景追问江浔也不愿意再多说了,只说其实没多大家产,不过是卖茶叶的罢了。
王时景不是个非要刨根问底的人,这事也就作罢。
还比如说那时俩人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江浔上面还有个兄长,跟着父亲在京中做官。
听见这话王时景眼睛就亮了,忙让他详细说说,指不定他还认识呢!
但当时江浔听见这话只是含混道:“小官罢了,说了你也不认识。”
江浔总是这样,开了个口子又不继续说下去,模模糊糊地叫人看不透。
还比如说现在——
江浔拍拍王时景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待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时气道:“说话就说话,拉拉扯扯作什么。”
“明明比我还小两岁,怎么比我爷爷都古板。”王时景知他没真生气,跟上去继续揽着他,“你说你也是上京人,可咱俩怎么相差这样大,我的腰都快赶你两个粗了。”
江浔也摸出了他厚脸皮的性子,左右现在没人,便由着他去了。
*
王时景知晓江南雨多,但没想到雨这样多。
明明才下过一阵,这还没过一刻钟呢,就又下起来了。
而且还不小。
恰逢王时景带着小花来村口买粽子糖,就被困住了。
小花就是隔壁人家的女儿李晓花,约摸六七岁,她妈妈见江浔小小年纪就独自生活,平常没少关照他。
如果只王时景一人的话淋着雨走回去就是,可现在带着个小姑娘,若让她受了风寒就不妙了。
而石头又没跟在身边。
“大花啊,你说这雨啥时候停。若要让江掌柜发现我带着小花吃糖他又得叨叨我。”
王时景等的无聊,蹲下身对着门口假寐的田园猫喃喃道:“虽说这糖本就是买给他吃的……”
这只田园猫名大花,是夏河镇的原住民。不过它可不是什么流浪猫,它被夏河镇的全部居民养着。
王时景得知大花名字之时立马就联想到了小花,脱口而道:“咱这有俩姑娘,一个小花一个大花,小花莫不是猫妹妹?”
当时这一番话惹得小花一顿“乱挠”,却很是应景,惹得王时景一顿哈哈大笑:“难道小花真是只小猫咪?”
……
“这雨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停不了咯!”小花说着,把嘴里的糖咬地嘎嘣响。
雨还在下,顺着雨链在门前汇聚形成一条小溪。
河里的乌篷船全都靠了岸,河中升起水雾,朦朦胧胧地将对岸的柳树给模糊了,颇有几分诗中“烟雨江南”的韵味。
若是放在初来之时,王时景还会觉得有几分诗意,可现在待久了,他只觉得这雨多的让人郁闷。
又过了一会,桥上出现了个打着油纸伞的身影。
待走得近些了,王时景才看清那是江浔。
来人打着伞走在青石板上,身形清隽,长衫飘飘,融进天青色里,美得仿佛一副大师绘下的水墨画。
至少王时景是看呆了的。
连江浔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江浔放下手中抱着的两把伞,抬手就给还蹲着的王时景一个脑瓜崩:“就知道你又带着小花来买糖!”
王时景回过神来,被弹的脑门没有红,两只耳朵尖反而发红又发烫。
“给你!我见你爱吃的粽子糖没了,才过来给你买糖的。”
王时景刷地一下站起来将油纸包送到江浔面前,眼神却不敢与他对视。
江浔没想到王时景这样神经大条的人竟然会注意到自己爱吃粽子糖。
并且非但没有笑话他一个大男人爱吃糖还会在糖吃完时专门去为他添上。
江浔一时间有些羞赧,没有注意到王时景的异样,干咳一声飞速说道:“谢谢了,我带了伞快回去吧。”
一路上二人都诡异地沉默着,小花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也不说话。
江浔单纯是因为突然感到被关心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干脆保持沉默,至于王时景那边……
他在努力压制心中将要破土的未知事物。
直到王时景回到了住处,准备沐浴时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又浮现出刚才在巷口分别的一幕:
江浔撑着伞站在雨里,环境色将他的皮肤衬得更白,鬓发还在滴水,整个人都沾上了水汽;鼻尖上冒了薄汗,微微喘着,嘴唇因走路走得急了而变得殷红……
让人想咬上去狠狠蹂.躏。
王时景一个激灵,他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他不敢再去想,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
这几天李晓花能明显感觉到这二位哥哥之间的气氛不对劲。
他们好像都在互相躲着对方。
难道是闹矛盾啦?
年仅六岁的小花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镇上来了个说书人,据说是从上京来的。
小花非常之想去,但阿爹阿娘却难得的拒绝了她的要求。
理由是小孩子听不懂。
哼,她李晓花可聪明着呢,什么故事她还能听不懂?
小花一拍手,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啊!让两个哥哥带她去,既能缓和他们两个的关系,又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真是一石二鸟!
小花小朋友当真是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才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
—
江浔到时才发现王时景也在。
这小子最近不知道干了什么亏心事,还很明显地躲着他。
但当说书人开始说书时又频频看过来。
江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干脆就不再理会。
只是当说书人说到一半时江浔终于品出了不对味,忙捂住小花耳朵将其抱到门外连廊下。
本朝虽南风盛行,一些相关的文学作品也不是没有。
但江浔从未关注过那些,也没听过如此……香.艳的书。
王时景也跟着出来了,脖子一直红到耳朵根。
静默了一会,江浔率先开口:“你们上京一直这么开放的吗……”
哪知王时景像是被踩到尾巴般:“我不知道!我很乖的!我没听过这种我也从来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江浔抓住了重点,噗呲笑了:“嗯,你很乖。”
于是王时景又开始不理他。
最终三人在糖水铺度过了愉快的下午,小花也没再吵吵过要去听说书的,因为她确实是听不懂。
二人很默契地没有再提今天的事,王时景也没有继续躲着江浔。
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几天后江浔拿了几本书送给王时景,并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要正确认识自己。
封面很正经。
内容也很正经。
但王时景还是又开始躲着江浔。
最终还是江浔主动找上门并捧着他的脸认真说:“我不是那种老封建,我可以理解你,并且支持你。”
之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不过日子终于恢复正常。
***
日子总在流逝.
江浔从躺椅上醒来时已是傍晚,周围没有掌灯,整个院子里只能听见依稀的鸟鸣与蛐蛐叫。
看见身上零散落着的花,一时有些恍惚。
许是初夏的风太过舒服,记忆里明明还在和王时景聊天,可再次睁开眼,他已经在院子里睡过了整个下午。
“呦,终于睡醒了?”
寻声望过去,是王时景。
他一手提着灯,另一手提着食盒正向这边走来。
暖黄的烛光把王时景周身照亮,许是夜色渐浓,在光圈里硬朗的五官变得朦胧,倒莫名生出一种柔和感。
以前母亲尚在时江浔经常会在院子里看着看着书就睡到日暮低垂,醒来时便见父亲母亲还有兄长在不远处点起灯围坐在一起等着他睡醒吃晚饭。
只是自从他来到外祖家,渐渐地就不会再睡到傍晚了。
因为每当他睡醒后会越发觉得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与他无关。
尤其是在京中的茶楼逐渐站稳脚跟壮大起来,外祖父与外祖母去往京中坐镇后。
于是江浔就从老宅搬到茶馆后院去住。
每当他睡醒,等着他的只有两三个茶馆伙计匆匆的脚步声和孤零零的饭菜,也不会再有人温柔地将他叫醒了。
江浔讨厌这种感觉。
只是现在,当王时景带着光亮向他走来时江浔竟恍惚有一种和当初在家中时一样的的感觉。
但又和与亲人们在一起时不一样。
说不清,道不明。
“我刚还在想要不要把你叫起呢,再睡下去,晚上又该睡不着了。”王时景将带来的烛台放在桌子上点亮,开始把菜从食盒中端出来。
江浔还在睡懵着,眼睁着看他坐在对面后夹了块鱼,挑了鱼刺送到自己嘴边:“快尝尝,小花刚送来的,说是江南特产且只有这个月才能吃到呢。”
江浔楞楞地,张嘴叼去。
却听对面那人低笑“还真睡懵了。”
换做平常的江浔可不会这样。
他最是克己守礼。
江浔听见这话时终于稍微清醒,洗把脸回来不再理会某个幼稚的人。
“石头刚去拿信,看见你的就一起拿回来了。”
饭至一半,王时景从怀里掏出三封信,拿出其中两封递给江浔。
江浔道了声谢就拆开外祖父那封看。
和之前的那几封并无什么不同,无非就是谈谈茶楼的营收,末尾又嘱咐他天气开始热了也不要贪凉。
可这寥寥几语,就是让江浔看地心里暖暖的。
这边江浔已经看完了,一抬眼,却见对面王时景拿着信面色古怪。
江浔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就见王时景无奈扶额:“害,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和人在朝堂上拌嘴。”
“你说他一个武将和人家吏部尚书有什么看不顺眼的,这俩人斗了有大半辈子了吧,反正从我记事起他俩就不对付……”王时景把信纸抖地沙沙响,说完才发觉不对劲。
哪有一个小武官能和吏部尚书搭上话还能和人家吵大半辈子的?
这几个月太惬意了,和江浔在一起一下子嘴上把门的都松懈了。
王时景悄悄去看江浔的表情,见对面在看第二封信没什么大反应以为他没听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但江浔的内心完全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他捏着父亲寄来的信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大脑仿佛宕机般反复重复着王时景那句“吏部尚书”。
原因无他,吏部尚书刚巧就是江浔那在京做官的父亲。
几乎只是稍一思索,就可以确定对面那人的身份了。
江浔艰难抬头,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那个正和鱼刺作斗争,与他朝夕相处了三个月的人,就是当今镇国将军之子。
.
当晚睡前江浔才想起来那封没看的信,又爬起来将蜡烛点亮。
本以为只是一封普通家书,但那跳动的烛火下却赫然写着几行字:
京中有变,吾儿保护好自己。非得我令,不许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