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壶酒的功夫,春桃摇醒了伏在案前的顾南枝。
顾南枝揉着眼睛出门,正巧碰到等得不耐烦往出走的宋柏。
“嘁,我管你什么郡主郡六的,居然要让小爷等你?”宋柏见面就没好声调,“人我治好了,外伤每天早晚各换一次药,有些发热脱水,一会儿小爷开个清热滋补的方子照着抓药,一天一次喝上个七八天就够了。”
“多谢宋兄弟,我还有一事不明,可否借一步说话?”顾南枝摊手朝向园内小亭。
宋柏一拽药箱背带,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待到僻静处站定,顾南枝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怎么知道,”宋柏一翻白眼,觑着顾南枝表情沉重,施舍似的再次开口:“多是些刀伤擦伤,最严重的是贯穿胸口那一剑,再偏点儿神仙也救不了他。”
刀伤、剑伤……听起来想杀郁离的人不止一个,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幸好你找的是我,普通大夫可不一定会解'溶血毒'。”宋柏打了个呵欠,“没事了吧?别耽误小爷睡觉。”
“他还中毒了?”
“啧,想杀人在刀锋淬毒不是常事?”宋柏越来越不耐烦,“溶血毒,顾名思义让血液无法凝固,就算侥幸逃脱也会失血过多而亡,行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顾南枝再次道谢,宋柏摆出一张臭脸随小厮离开。
不得不说,这小仵作的医术属实令人意外,所开药方、留下的药膏全都行之有效,不消两天,郁离就能下地走动了。
“讲讲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天阳光和煦,顾南枝趁着午休推郁离出来晒太阳,终于问出了缠绕心间已久的疑问。
“草民多谢郡主救命之恩……”郁离笑得高深莫测,坐在轮椅上一拱手。
“别装了,赶紧老实交待。”顾南枝咬牙切齿,故意碾过一块碎石。
“哎哟哎哟,清和郡主滥用私刑啦。”郁离整个人随着轮椅一颠,牵动着没好利索的伤口钝痛起来,“我招我招,我全招……”
顾南枝停在一处庇荫下,绕到郁离身前,居高临下地等待后文。
“我本是寒青君的幕僚……”
“寒青君?你说的可是那位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的寒青君?”顾南枝忽然激动起来。
“整个东朝哪还有第二位寒青君?”郁离笑意更深,“我在寒青君手下做事,跟着他破了几桩案子,那些被触动利益的朝中蛀虫不敢对寒青君出手,就拿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幕僚开刀泄愤咯……”
原来他是寒青君的人!如此说来,此人的断案能力、遭人追杀也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那寒青君现在怎么样了?”顾南枝脸色通红,“去年以来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我也不知。”郁离略带惋惜地说道,“自从破了那桩轰动朝野的贪污案,寒青君自知身份尴尬,担心功高震主的祸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变卖家产、遣散幕僚,从此便离开上京不知所踪了,也再没联系过我们。”
是啊,寒青君身为当今圣上的皇兄,行事不得不谨慎再谨慎,稍不注意引来帝王猜忌可就是灭顶之灾!
顾南枝眼神里的光芒由亮转淡,明眼人一下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你……倾心于寒青君?”
“胡胡胡说!”顾南枝脸红得像是能滴下血来,“我只是仰慕他为家国大义甘冒奇险的气节!”
“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想当断案女官,不会也是因为寒青君吧?”
顾南枝双耳嗡鸣不已,从未对人提起的心事被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陌生人”轻易戳破,当下便有些无地自容。
“关你什么事!”顾南枝羞得脖子都红了,“看在寒青君的面子上,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收留你到伤好,对外称作是我落了难的远房表亲就好。”
“遵命。”郁离从善如流地答道,“再次谢过郡主收留之恩。”
哼,油头滑脑的,身为寒青君的幕僚,居然没有学来半点气质风度!
顾南枝斜睨一眼郁离明媚的笑脸,心道光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比不上寒青君半分清雅绝尘!
一连数日二人相安无事,郁离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顾南枝忙着跟随县令查案断案,几乎快忘了园里还住着个养伤的人,郁离也就心安理得地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绝口不提离开的事。
一日清晨,张撷慌慌张张地亲自登门,说是有要事相商。
“有案子?带我一个,这些天闷得我骨头都松了。”郁离不请自来地跟上。
“这位是……?”张撷诧异地看着眼前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
为防万一,顾南枝挑了个能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送给郁离,郁离暗叹小郡主心思缜密真是难得,也就没推辞,殊不知顾南枝在面具花样上用了心思,特意选了“人如面具”的狐样外形。
“园里养的闲人。”顾南枝催促道,“不用管他,你接着说。”
“郡主来到落梅县已半月有余,应该知道本县近山,山名留青山,入山口与东市毗邻。”张撷领着二人走出园外,门口停着一架县衙专用的马车,后面跟着衙役十余人,“郡主请,公子请……”
三人先后在马车内落座,伴随着马蹄嘚嘚,张撷接着讲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报案称东市后街发现一具腐尸!”
“腐尸?”顾南枝皱眉,“如今不过四月,尸体开始腐烂至少需要一天时间,若是在街上出现尸体,怎会拖这么久才报案?”
“回郡主,本县多农民,鲜有人上山谋生,再加上留青山是座荒山,乱石嶙峋、崎岖险峻,不适合登高游览,以至于那后街平日里无人造访,这才延误了发现尸体的时机。”
“报案者谁?”郁离插嘴道。
“东市的商户,夜里升温,尸臭上涌,那人寻着异味发现了后街的尸体。”
说话间,马车快而稳地载着三人抵达了所谓的东市后街。
尽管张撷为三人准备了掩住口鼻的蒙面布,但刚一下马车,令人反胃的丝丝恶臭还是闯进了众人鼻腔。
街头巷尾都有衙役守着,有不少好事的商户掐着鼻子东看西看。
张撷同他们一样也是第一次来,命接应的吴捕头前头带路。
顾南枝一路走一路观察,此地地形逼仄,两旁已是低矮山包,街后长久无人打理,明明是朝阳初升的时辰,却是一片阴暗破败的景象。
一具开膛破肚的男尸就这么躺在后街中间。
顾南枝吓得一闭眼,脚步一顿差点尖叫出声。
“要是怕就别看了。”郁离上前一步,用背影挡住顾南枝的视线。
“谁,谁怕了!”顾南枝故意快走几步越过郁离,擦肩时赌气撞了他一下,“少瞧不起人了!”
郁离无奈,只得跟在她身后。
待走得近些,臭味更大,尸身上苍蝇乱飞,嗡嗡得扰人。
“好残忍……”顾南枝忍不住别过头,顺势打量起尸体周围,“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此前没人报备失踪,已经找人去问了。”张撷只一眼就消受不起,不停地用手抚心,拼命压抑想吐的冲动,“不过郡主不必为此事烦心,我县前几年有过野兽食人的传闻,看这死者身上伤口参差,内脏还被啃食过,想来定是那凶兽作祟。”
“野兽食人?”顾南枝重复道,转头看向郁离,“噗!哈哈哈哈…你…哈哈哈……是像他这样的野兽吗…哈哈哈哈……”
郁离正仔细观察尸身细节,被顾南枝突如其来的大笑弄得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郡主笑什么?”
张撷扭头去看也乐了,忍俊不禁地打趣:“公子现在的造型…确实颇有‘野兽’风范……”
郁离摸摸脸上的装备,反应过来后一阵无语:“……无聊不无聊,有笑我的功夫不如把报案人叫来。”
上半张脸戴面具,下半张脸覆着布,整张脸遮得严实又臃肿,郁离此时确实是个引人发笑的形容。
“咳,来人啊,把报案人带上来!”笑过后张撷脸色缓和许多,偏头朗声唤道。
“大人。”吴捕头领着位店小二模样的男子走近,“唐四带到。”
“嗯,”张撷挥手屏退吴捕头,“你就是报案人?讲讲怎么回事。”
“小人唐四,是这云外楼的伙计。”唐四指指背对后街的三层建筑,“这几天总有客人抱怨说闻到怪味儿,小的没放在心上,以为天热了谁家垃圾没及时扔,可今天实在是过分,一大早开门就熏得人一跟头,我四处找哇,找不到源头!就寻思去后街看看,好嘛,一看,一个死人,都臭了!这事儿传出去,我们老板可怎么做生意哟……”
“你认得他吗?可是你店中的客人?”郁离问。
“这位爷怎么这副打扮…”
“他乐意,快说!”顾南枝忍笑催促。
“真是搞不懂现在大人们的心思,一个个怪里怪气的,”唐四还在小声嘟囔,张撷一瞪才老实道:“豁!可真惨呐…感觉有点眼熟,应该在哪见过……我想想,噢!他不是打更的老黑嘛!”
“他跟谁有过过节吗?或是最近跟谁发生过口角?”郁离追问道。
“老黑能跟谁有过节哇!别说吵架了,老黑平时独来独往,我就没见他跟谁说过话!”唐四夸张地一摊手,“再说了,这不明摆着是点背碰上野兽了嘛?”
郁离不答,目光转向远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