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
似乎听到耳边有人在呼唤,但姜离神识恍惚,做不出反应。
“阿离!”
姜离瘫软在地,她依稀从妖人湮灭的灰烬中,看到了无数个陌生却又如同身受的画面,似命数将尽前的回光返照,前尘一梦走马观花,梦里,她叫作阎镜。
梦中人,梦中事,恩怨纠葛难分,难道孰真孰假,谁是谁非。
————————————————————————————
许多年前的巫山脚下,还不是如今麦浪翻滚的农田,而是一片秀木翠林。纵横交错的溪流九曲蜿蜒,花草林木,飞禽走兽,纷繁多样。
立春时节,百花相继盛开,飞鸟吟歌,树叶迎风协奏。树林将无形的春晖梳成流光,一道道的光柱将天空与大地相连。
夏时,蝉鸣声动,蝶舞翩跹。入夜的溪流边,蛙声一片脆如鸟吟玉碎,溪水泠泠悦耳,如同箜篌被撩拨了弦。
秋日,空气中弥漫着硕果的芬芳,树叶沐浴上了秋阳的慵懒,变得金黄。
冬至,大地万物陷入沉睡,独留点点寒梅傲立雪中,万千生灵在梦中等待着一朝春回,而寒梅似是这沉睡万物的守护者,枝头满缀红灯,呵护每一缕春梦。
栖息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生来就继承了山水之气,天地之灵。
我,阎镜,是一条诞生于春夏交接之时的矛头蝮虫。
我们蝮虫一类,生性畏寒,只有阳光眷顾下大地回暖时才能行动自如。
我们很少活动,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蛰伏在隐蔽的角落,不爱抛头露面。
每逢天寒飞雪,冰冻三尺,我们蝮虫一族便会神识混沌。所以临冬之期,我会为自己寻好一个僻静的处所,酝酿睡意,一梦千秋。
惊蛰过后,万伏出洞,便是我大梦初醒之时。
多年前的一个隆冬,大地一如往常裹上了银装,光线照射在雪地上,反映出眩脑恍目的白光。
我虽从未见过,但我听说过这样的景象。
大地银装素裹之时,我正在不见天日的某个洞穴里,安安静静地睡着。
睡梦中,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声响,噼里啪啦的嘈杂且陌生。奈何寒冬里,我实在难以抵抗身体的困顿乏力,只能将身子又蜷曲了几分,把头埋进了身体围成的圈中。
后来我听说,那种声响是来自远处的一个小小村落,是一群叫做“人”的两足走兽,正在庆贺他们的冬春更替,为此他们还燃放花火,篝舞不休。
那些年的三季,我都在山野间悠然自在地生活着,纵享巫山的地灵之气,得天独厚。
但我却从来不追求修灵化形。
于我同年出生亦或是晚于我出生的同宗、外族,都在勤练苦修。即便数月艰辛只能维持化形不过片刻,也乐此不疲。他们常说,只有修成自由化形,变成兽形时冬日里便不会再受制于寒冷而长眠无力,若再能飞仙长生,不费吹灰吃力就可以遨游四荒二海,看清这纷繁世界的诸多色彩。
也许这便是他们所追求的极乐吧,可我依然只想顺其自然地徜徉山水之间,长大,老去……化兽形修仙身有什么好?享受短而简单的一世轮回,便是我的极乐。
可天不遂愿,弱肉强食的天道之下,不争不抢也会遭到其他种族的生杀掠夺,甚至是同宗同族。而在这场生杀掠夺的战争之下,人类凭借他们贪婪狡诈脱颖而出,所以四足走兽们,会更想要解放前肢,化成双足人形混入其中。
年复一年,那原本属于我的,在岩石缝中休憩的怡然自得,逐渐被树木轰然倒塌的震撼所倾覆,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棵棵生长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大树被人拦腰砍断,失去支撑轰然倒下,惊得飞鸟四散,走兽窜逃。
起初,我对人类的掠夺行径并不在意,因为我也会捕蛙鼠果腹,这是一物降一物的自然规则。
后来,这片山林不断被人类霸占,我只能被迫迁居,毫无反抗之力。
我问过自己无数次,难道就没有一个种族可以制衡人类吗?
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下的林地已经被砍秃,因为人类群体的不断扩张,他们要建造或者预备建造新的住所,开辟更大的食田……
而我所能生活的地方,因此越来越小。
这片山林中,修灵充沛者,早云游散去了四荒,余下的不过是些维持不住化形的散灵,跟本对抗不了能够操控各种工具的狡猾人类。曾有过一些被逼至穷途末路的同族,大胆袭击了人类。可经过几个回合的交涉,人类越来越不忌惮这种胁迫,他们开始协作,开始设计。有些同族被直接乱棍打死,有的被砍断脑袋。他们的尸体,被抛弃在荒野,直到被虫鼠分食,只余下一副猩红的烂骨残肉。
后来,我们不再与人类发生正面冲突,选择不停地逃避,不停地躲到更远的地方,可人类不依不饶,竟开始主动搜寻我们的踪迹,仿佛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我已退无可退。
我潜到了人类居住的地方,蜗居在一个堆满粮食的仓库里,守粮待鼠,本也度过了几轮阴晴圆缺。
在这个地方,我亲眼目睹了人类将一条没有任何毒性于人类无害的伪蝮活生生泡进坛子里,坛子里装着的,是刺鼻的烈酒。而那些人洋洋谈论着蝮虫不仅肉质鲜美,取毒液泡酒制药还能强身健体……
我方才明白,被扔进酒坛里活活窒死的可怜家伙,只是因为长得与我们相似,而惨遭厄运。可怜他本无毒无害,经多少世代修炼成与我们相似的皮囊用来保护自己,却终究还是逃脱不掉人类的恶爪。
后来,那个商户发现自己抓错,却毫无歉疚,而是骂骂咧咧将一坛整生酒倒进了沟渠。那遭遇飞来横祸的家伙,此生莫名其妙地被剥夺,此身莫名其妙地被丢弃。
这次事件对我的刺激非常之深,我决定逃离到完全没有人类存在的地方。
某日清晨,商户夫妇早早出门,趁家中无人之际,我蹑首蹑尾地悄然现身。正打算溜门出逃,却被他们留在家中的人类幼子发现了,他幼稚地举着棍棒意图袭击我,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涉世未深不懂我的毒性,还是同其他人类一样丝毫不惧我的尖牙。但无论因为哪种另他敢与我对抗,我自信我的反应速度远在他之上。
我本无意纠缠,但他始终不肯放过,竟还自言自语道:“抓了你,阿爹肯定得赏我。”
我冷眼横对,朝后蜷缩,蓄势待发。
他以为我是忌惮了他的架势,显得更加得意忘形了。
在他突袭过来时,我迅速闪避,并瞅准时机狠狠咬了他一口,将大量毒液迅速注入他的体内。他大概是感受到了疼痛和惊吓,瘫坐在原地捂着自己的伤口大哭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人类面前立身昂起头,我静静地看着他,吞吐着信子,沉醉于他气息因为中毒而产生的微妙变化之中。
慌乱,惊恐,他的气血越是翻腾,毒素流转越是迅速。
没过多久,他便彻底倒下了。
我慢慢靠近,在他周身上下游走,用自己冰冷的鳞甲刺激着他肌肤的每一方寸。
我感受着他脖颈处还在起伏跳动的筋脉,一个不知何时种在心中的想法萌芽,破竹之势不可阻挡。
我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脖颈,开始汲回自己的毒液,在趁他尚有喘息之时,也一同吸干了他的生灵。
汲灵修炼的体验,早有耳闻,如今一验,果然不同凡响。
临走时,我瞥见了角落里一只被笼子豢养着的栗鼠,随手放走了它。
一时间,我无法分清自己生出何种心理,是对抗人类的反骨,还是吸纳了人类的多情?我想,应该是被人类自以为造物救世之主的傲慢所影响,驱使我拯救这个奴隶吧。
我一路远行,去了远离屋舍人烟的山林高处。
栗鼠紧紧跟随,我没有制止。
日复一日,我盘踞在大树根处,听着极远处的伐木声止,等待日落后的片刻安宁,它便与我隔树相望,不曾离开。
自从杀死那个人类幼子吸取到生灵后,我感受到了灵力增长带来的各种变化,我的移动速度更快,毒液量更多,毒性更强。
切身体会到了修灵的长处,我终于懂得在这个世道必须强大自身而不被啃噬的绝对法则。
于是我也开始修灵。
栗鼠总喜欢试探着靠近我。
我偶尔会突然发起袭击吓唬它,只是为了测试自己修灵的长进。
起初,它真的会我被吓到,但知道我的意图后,便开始配合起你追我逃的戏码,互相博弈,彼此灵力水涨船高不相上下。
但碍于天生的差距,我的灵力再增,也始终没能快到碰到身姿矫健的它。我并未气馁,一个强劲的对手,才更足以带动我的迅速成长。
我一度以为,自由化形指日可待,届时我便可逃离这片苦海。
那日,天干物燥,山间的温度灼眼,我不堪忍受,去了山泉处以水养灵。
慢慢的,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焦味,是枯木混杂着烧焦皮毛的味道,浓郁的熏烟从山下向上蔓延,很快就围笼了整个山林。
我慌张地在林间中穿梭,身边皆是匆惶逃窜的走兽,没有谁来得及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无措之中,我忽然被人拎起,我下意识地转头咬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只是嘶的一声,然后将我捧在怀里,用宽大的衣袖盖住了我的视线,使我安静下来
我生于黑夜,长眠于黑夜,只有这吞噬一切的黑暗能够让我获得片刻心安。
我松开了口,因为我发现这熟悉的味道是栗鼠。
我竟不知,他已经能够化成人形。
幸而,为了聚灵,我吝啬于第一时间释放毒液,才没有失手致他于死地,但也还是为咬伤他而感到内疚不已。
我在黑暗中不停地颠簸,有些眩晕。
黑暗之外,不断传来树枝爆燃的霹雳声,和充满恐慌的嚎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哀嚎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因为栗鼠带着我跑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才听不到这些声响,还是那些声响,已经被熊熊烈火覆盖和吞噬。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慢慢探出脑袋,依附在他的肩膀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修成人形的模样,但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他一言不发,就默默注视着火海。
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涌动,他眼神里流露出的讯息,比鼠形时要更为复杂,但我却读懂了那里面饱含的哀伤,无奈和迷茫……那一切幻化为人形才能体会到的丰富情愫,我体内的人灵让我能与之共情。
我始终不能忘记他说的话。
他说,这是人类焚林让田。
他说,无数生灵,已葬身火海。
我本以为我不会因为他的失魂落魄心中涌起波澜,因为我们蝮虫生来就是独行,没有所谓的家庭羁绊和情感依托。可今时今日,我为何生出如此明显的悲痛和仇恨?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如此贪得无厌,一二再,再而三的掠夺和杀害!?
我的仇恨和不甘,被眼前的熊熊烈焰灌溉着,让我的心中报复的芽苗开始蔓延。
那次分别后,我再没有见过栗鼠,甚至还未来得及问清楚,他化形之后的姓名和去处。
我只知他要远行,要潜修,我没有跟随,因为我心中另有打算。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临别前说过的话:“我苦修,不是为了什么长生,只是为了强大,这样我才有资格拥有,有资格去守护。”
我赞同,可惜,这已经是我过去的想法了。
如今,我要转守为攻,那些被残害者所经历的家破人亡,怎能不让施暴者一同感受?我只怕会更阴毒,更残忍。
我来到烈火焚烧后的荒野,吸食残骸枯骨上附着的满含怨气的死灵。如果遇见被烈火重伤命不久矣还在苟延残喘的走兽地禽,我会大发慈悲送他们最后一程免遭伤痛折磨,然后再将他们的灵力占为己有。
水流倒影中,我看着自己杂食生灵死灵后不伦不类的外形,内心异常平静。
我来到远处一座尚未被人类荼毒的青山上,眺望着镇子外那片曾经该是翠林的田野和果园,誓要夺回这里的一切,这便是我没有同栗鼠一起离开的原因。我想,敌人一天不死,我们始终无法安宁度日,一攻一守水涨船高,还不如将敌人彻底歼灭。我要让他们也体会到家破人亡的滋味,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在自己面前一个个受尽折磨后死去,这是他们要为自己的贪婪所付出的代价。
赶尽杀绝,以免后患。
我修灵在身,豢养了一批没有丝毫灵力的低阶毒虫,注入自己的毒液去炼化它们,再命它们于夜深人静之时,挨家挨户将毒素一点一点注入到所有家中二代及以下人的体内。
我远观望着,期待着,静候他们一个个毒发,痛苦,然后凋亡。
可偏偏那个巫医却研出了解药!
那个不自量力的凡人竟然无视我的威胁,宁死也要拯救他这群愚蠢又罪大恶极的同类,我直接侵占了他的神识,寄生在他的体内。在探诊时,我借机下重毒让那几个平日里素爱虐待动物的几个劣童暴毙。再利用这群蠢人对巫医的信任,设计诬陷那个自甘堕落到与人类为伍的蠓兽,让这群不知好歹的人类亲手将自己唯一的解药毁灭,再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家中零落,陷入绝望,最后了结他们。
那夜,我在屋顶欣赏着祭坛上的熊熊烈火,那只蠓兽的哀嚎声相当悦耳。谁叫他不辨善恶,竟同卑鄙的人类终日混迹,那身上沾染了人类独有的酸臭,另我作呕。
再看着这些人啊,为了解救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的不择手段。
我不经笑出声:“你后悔了吗?无知小兽。”
万万没有想到,这偏远山镇,竟还有人会阻碍我的大计。
在那个丫头出手扫灭柴火时,我知道这场游戏不必再耗费时间了,应当立刻解决掉所有人类以告慰死去的生灵。
就在我准备出手之时,一只灵力极其强盛的猛兽将我击退,我看不清它的形貌,只能看见一双金黄色的怒目。
此夜作罢,我只待另觅良机。
次日,我感知那股强盛灵力并不在附近,便趁那一男一女分头行动时,故意将那个看上去更为柔弱的男人引到一处偏僻的荒野,就用这片埋葬了无数生灵的田野,作为他的归宿。
可最终,我还是失败了。
那股强大的灵力凭空出现,我无法与之抗衡丝毫。
它神秘,沉重,压迫,窒息。它的质问,像雷鸣,像钟鼓,一字一字的抨击着我的心脏。
我恨!为什么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始终不用为此付出代价!
我不甘!我即便是死,也不会让留存于世的人安然度日。
我诅咒她,终将会如我一般湮灭,堕出轮回,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