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后门轻轻一晃。
萧洹望着薄雪上刚被自己踩出来的脚印,忽然不知该不该往前走,他四处打量起这座只来过两次的深宅,不大记得他师兄的房间是哪一件。
正犹豫,那亮着灯光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发色斑白的老头走出来,可能怕明早不小心滑到,拿起铁锹铲了两下雪,和他看了个对眼。
萧洹两次来陵王府,一是李兴居临时有事那次,陆卿带他回府看了半日,另外就是王府抄家之后那几日,正厅用来停灵,他浑浑噩噩的看过一眼,根本没有余力安慰别人,恍惚中记得这老奴是王府的管家,叫……
“康伯…”他试探的喊了一声。
陵王府荒废多年,康伯先是吓了一跳,才护着一盏微灯走过来,在他脸上照照。
康伯见他有点面善,一时却想不起来:“您是?”
萧洹提着年礼的手指一动,道:“谢…统领的朋友,他今年有事来不了。”
“哦,哦,谢公子的朋友啊,快请进,快请进。”
萧洹当年对陵王谋反一事存疑,还起过先保人后细查的念头,但大理寺证据确凿,陆充只在牢里关了几日,没挺过去。谢帆遣散王府下人的时候只有康伯不肯离开,逢年过节,他便包些年礼来照看,萧洹每年也会加一份银子,近乡情怯,从未亲自来过。
康伯伸手引他,又觉得手脏,在衣缝上搓了搓:“您看,不知道今日客人会来,实在是…实在是招待不周。”
萧洹道:“今天来是有些事想问。”
风雪未停,康伯护着微弱的纱灯,慢悠悠往里面走,光亮只能照到脚下方寸,显得王府格外的大。萧洹见四周漆黑荒芜,很多杂草都冒出了石板,他往正厅走的脚步一顿,忽然问:“不知...能不能去大将军的房间里谈。”
若是旁人听闻大将军三个字,多半要愣一愣,康伯却没半分迟疑。
萧洹手里那老几样和谢帆往年送的分毫不差,康伯一拍额头:“是是是,瞧我糊涂的,您既然是谢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我家公子的朋友。”
他一时默然无语。
康伯叹了口气道:“谢公子和我家公子从小就认识,以前王爷还说他俩总在一起厮混,可您看,自打王府出了事,王爷朝里认识的那些人没一个愿意沾边的,要不是谢公子……哎”
老人家叹了口气,他很久没同人说过话,一路上都絮絮叨叨。
房间里十分空旷,康伯从角落里翻出半截明烛,两盏灯并在一起,将房间勉强照亮。这里的桌椅,木榻,玲珑宝阁都在,可惜主人的器具和字画都被抄抹了干净,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十分不和谐。
萧洹垂眸,见桌子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康伯顺手擦了擦桌椅,对着空旷的地方絮絮叨叨,跟什么看不见的人说话似的:“最近康伯腿脚不灵便啦,好几日没来,瞧瞧这灰,可委屈我家公子喽。”
萧洹座下,没有人气的房子自处漏风,他见康伯一坐下就开始敲膝盖,开了一壶酒,将杯子就事洗了,放在他面前道:“我今日冒昧前来,其实是想问,您知不知道当年大将军与陵王的关系为何势同水火?”
他见康伯犹豫,道:“陈年旧事,偶尔想起来十分在意,并非是找什么麻烦。”
康伯拱手接过,神色变得有些唏嘘,叹道:“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说不可说的,我家王爷和公子关系不好这事,其实也不能怪他性子出挑,要是换了别人看到母亲死在自己面前,还不一定闹成什么样呢。”
萧洹给自己添酒的手一顿:“您细说。”
......
陆卿觉得连日下雪,天气冷的过分,他睡梦中听到北风刮过的声音,枝头堆的雪结了冰碴,落地有声,意识模糊间,他做了一个噩梦。
王府褪色的花园似乎被人泼了彩,他从石凳那头看见了书房。
陆卿整日被他娘所在园子里念书,好不容易把先生送走了,知道花园后有处墙歪了还没来得及修,又矮又怕伤人,所以也没有家将看着,翻出去就是晋安城主街。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可书房却还门窗紧闭,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陆卿只是有点好奇,轻手轻脚的绕过回廊,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就传来争执声,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碎在地上。
陆卿皱了皱眉,这架势怎么像是吵架?
他竖起耳朵,听不清宴宁公主说了什么,除了几个格外尖锐的字眼:“太后,我儿子,害死他。”
陆卿想了想,他爹娘功夫都不弱,略一留神都能发现有人偷听,所以绕了大半个房间,从后掀开暗窗,没想到看到的是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书房中,汤盅碎了一地。
宴宁郡主背对着陵王,脖子上绞了一条布带,因为身后的人用力,她脚尖微微踮起。
她双手胡乱抓挠,挣扎了片刻,因为呼吸困难上半身艰难的仰起,陆卿瞳孔猛地一缩,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后悔过。
——这暗窗太小,不足以过人,等他跑到正门一脚踹开书房的时候,陆卿的呼吸艰难停住。
陵王在看到他时眼神里闪过震惊,没等让他出去,宴宁郡主的尸体已经顺着桌角滑落,她空散的目光投向门口,带着股说不明白的淡淡恨意,陆卿甚至觉得她那一刻是在质问自己,问什么不救她?
“娘——!”
陵王是自己儿子的惨叫声惊醒的,当即上前一步,反被他用手粗暴推开,那一刻人爆发出来的力量简直难以想象。
陆卿发着抖将人拉到怀里,尸体还热着,一点也不像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反复确认了多少次,知道触手可及的温度逐渐变得冰凉,僵硬......
他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兵器,用剑指着他爹文化。
陆卿指尖发抖,可陵王却一句解释也没有,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娘做错了事。”
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亲手勒死自己的妻子?做错了什么事,够赔上一条命?做错了什么事,连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都不要了?
陆卿愤怒的一连三问,陵王连个屁都没放出来,他当时目光散乱,几乎悲怒的发狂,拿剑随便捅了一下,险些弑父,惹出大麻烦。
萧洹从未听过此事,想到陆卿当时的模样,声音有点哑:“你是说,他亲眼看到陵王,活活…勒死了自己母亲?”
康伯提起这事,伤心的摇头,他并不知道多少内情,只不过当时第一个冲上去拉开这对父子,道:“从那之后,公子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认定了王爷用此事去攀附太后,惹出的祸事也越来越大,险些被王爷打死。”
“打死?”
这些烂事被陆卿掩盖的太好了,他不回王府的那几年,甚至还能笑着与人谈笑风生,他想到自己亲眼所见被鸩杀在水缸里的母妃,有些手抖的灌了口酒,心疼的要缩成一团。
陵王对儿子心中有愧,他闯了什么祸事,大都是小惩大诫,真正下狠手的唯独一次,令康伯记忆犹新。
“有次公子在勾栏里喝多了酒,和人打赌夜闯宫闱,买通了禁军,在内宫里睡了大半宿,恰巧那夜宫里出了大事,幸好被王爷发现带回府里。那次打的真是狠,往院子里一跪,活活被军棍抽的皮开肉绽,血都止不住,又在柴房里关了好几个月。”
后来没死成,被谢帆偷鸡摸狗扒了王府柴房,抢了银子去关北从军了。
萧洹听到这,脑子里‘嗡’的一声,莫名想起他师兄对平阳宫的轻车熟路,手不自觉的抓住袖口,胸口酸麻一片,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涩声问:“您…还记不记得时间。”
那次闹得太凶,宫里出事,后来陆卿就几乎再也没回来过,不止年份,康伯连月份都记得清清楚楚:“永和十七年,六月……”
永和十七年六月,平阳宫事变,荣妃和毅平侯赐死,他被囚禁宫中。
陆卿夜入宫禁,将他从烂透了的水缸旁抱走,恢复后险些被打死在柴房里。
三年之后,城郊风雪,他师兄身中毒伤时,抱歉说没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萧洹觉得今夜一点也没喝多,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陵王府的.
他一路跌跌撞撞,浑身发疼的扶着墙滑下去,可笑他这辈子四处猜忌,对人从无信任可言,却不知早有一个陆卿玩笑似的等在背后。
一个人曾经远走边关,曾经横尸城外,曾经给他雨夜撑伞…
萧洹将脸埋进手掌,难过至极。
可是他师兄怕冷啊…
.
陆卿很久没做梦了,一时有些恍惚,眼睛很难聚焦,就算是这么昏暗的光线,也令他眯了好一会才看清。
头顶被人罩住,他的手也被人紧紧捏住。
暗灯下,陆卿的脸被罩上了点暖色,他难得侧身蜷缩起来,微微蹙着眉,鬓发被汗湿的贴在脸上,梦中的气息不大稳,像是被什么扰人的东西绊住了。他躲避似的往被子里沉了沉,忽然一动,或者说一阵细微的抽搐,睁开了眼。
萧洹正低头看他,心疼道:“师兄”
陆卿将惊讶都写在脸上,他发懵的看了眼天色,从床上爬起来,觉得领口一片湿濡,很不舒服的歪了歪头,就闻见一股酒味。
“......”
陛下的酒品也是绝了。
他捏了捏额角,头疼道:“你又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