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扶胥这个汉名多少有点不伦不类,而他真正的姓氏应该是丹吉金,意为北地白狼的后裔。陆卿早年和这位犬戎大将打过一次,险胜,还听说丹吉金本被外族誉为最勇猛的英雄,是犬戎人下一任的首领。
怎么会是他?
陆卿意外之余,很快下了结论:“来者不善。”
谢在欢:“陛下的意思是担心颍川流通在外的铜矿,既然犬戎人从毅平侯时起就与咱们有过兵器和战车的交易,何至于连你都毫无察觉?”
陆卿点头道:“犬戎人本就好战,有了兵马战车,不可能按兵不动,不是受过什么人指点就是图谋甚大,我还听说关北府军的兵权被分立了?”
谢在欢:“自从你不在后,北府军名为秦丰将军所统帅,但陛下还是给季修从轻车都尉的职上连升两级。”
连升两级,比秦丰只矮了半阶,军营内外已能造成掣肘了。
陆卿其实觉得并不合适,因为犬戎毕竟是外族,分权制衡那一套到了阵前,肯定要吃大亏,这也是为何历朝君王都要严防边将功高震主,偏又难以分化的原因。
谢在欢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陛下身边没有可信之人。”
边疆国土,三军之力足以压境,统帅之人不仅要熟知兵法作战,能在与犬戎交战时立于不败之地,还得别无二心,喝风吃沙对朝廷忠心耿耿。
说句老实的,真有那个本事,谁还肯屈居人下?
陆卿知道,陛下坐在那个位子上,却一直过的很苦,他心里觉得怜惜,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问他:“在欢,我…有个问题。”
他瞥眼看向别处,道:“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差点娶回家的那个花楼头牌,如果提前知道她会离开你,还…愿不愿意再为她伤心一次?”
“我有病?明知要伤心还往上扑?”
......
人果然都能学会趋利避害,谁会跟自己过不去,陆卿心里不是滋味的一松,可这口气可能松的太过,心里一时空旷的过分。
“不过你这话问的…”谢在欢郁闷道:“喜不喜欢她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她当时要是肯进谢家门,别说我爹打断我的腿,要我命都行啊。”
“……”
谢在欢:“你倒是能不能盼我点好,我要是提前知道她喜欢别人,早将那人收拾了,说不定现在娃都能打酱油了,还有功夫听你说!”
春生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谢帆心气不顺的离开,陆卿朝他笑眯眯的招手,不知从哪掏出两块糖果子。
“我…我都过了吃果子的年纪了。”他嘴上说不要,眼睛却盯着糖块一闪一闪的,邱神医素来严厉,不让他边吃东西边做事。
春生听诊了好一会,还是那句话,得知道是什么毒才好对症下药。
陆卿苦笑,他就因为知道这是什么毒,才一直表现出讳疾忌医,不禁将笑意收起来:“不知道你没有没听过一种叫‘销金’的秘药。”
秘药之所以被称为‘秘’,就是因为配方难得,听说这是专门用来赐死皇族亲贵的药物,药效来的缓却猛烈,里面还有一味是金粉,故得此名。据说当年昭懿太子正是死于这毒物下,所以先帝早就派人销毁殆尽,连药方都不复存在。
没有药方,就不知里面掺杂了那些毒物,更无从解了。
陆卿又不是非要寻死,但凡有办法他当然也想治,可惜……他揉了揉春生的头:“告诉你是叫你别白费力气,这事你知晓便好,千万别告诉陛下。”
春生医治过很多病人,还是头一次被反过来安慰,他头顶的手指很凉,可春生却觉得这位大人很温柔,像暖洋洋的泉水,让人看着心里喜欢,又难受。
“可是……”
陆卿的手搭回被子上,显得很白,他看着窗外的枯枝,不甚在意的笑笑:“没剩多少时间了,是吧?”
.
萧洹知道自己那日唐突,将人吓着了,所以也由着师兄避而不见,他心里记得郭斌交代的陵王通信之事,顺着年月往前一查,又抽丝剥茧出许多宫闱旧事。
陆卿心里被他那句‘一回生二回熟的收敛下葬’碾过多少回,广平王也就在朝中翻来覆去地被掂量过多少回。
太后硬要以除夕宫宴为名将广平王留下过年,萧洹冷笑之余,恩准了他在太后安置的‘王府’居住,同时下了一道命令——方唯的罪名已定,由广平王亲自监斩。”
敲山震虎,震的瑟瑟发抖。
这回广平王没要回世子,反倒先被太后强留在京城,得罪了朝臣,在江晁等人眼里不啻为见缝插针的弄权者,从永州到京城的这段路,他走得是如履薄冰。
方唯处斩之日被定在腊月十七,他也算是以一己之力扰乱朝堂的人物,生前体面,匆匆忙忙上了黄泉路。
广平王奉旨监斩,面色阴郁的坐在行刑台前,他望着灰云压顶,想起昨日方唯行刑前求见他的最后一面。
满身脏污,头顶上抓完虱子的方大人,将馊了的饭汁砸在他脚下,高声质问:“王爷今日不救我,来日陛下知道你有心夺权,就会放过你吗?”
死囚腰斩,红到发黑的血仿佛流不尽,隔着北风都能闻到腥味,广平王觉得寒风刺骨,心里麻木的想:啊,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只鸡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方唯的今日,不知又会是谁的明日?
陆卿这院子本就是萧洹置办的私宅,里面宽敞,原先觉得有些空,自打春生和辛小年住进来后渐渐有了人气,前日陆卿又自己掏了银子,给小年过生辰。
春生的发梢沾了雪,进来融的发潮,陆卿便让他凑过来烤火,原先的药方可能被春生改过了,苦的经久不散,乙十三进来时觉得鼻子里很是涩然。
“方唯斩了?”
江晁回京复任后,就将乙十三还了回来,他道:“斩了,谢尚书从户部搜罗了方唯与置钱监相互勾结的罪证,还有与各地行商和丁贯庸受贿买卖官爵的,将往年各州军饷算在内,贪了九千多万两,还不包含各地当铺商产和古玩字画。”
“听说陛下当庭震怒。”
不怪萧洹气成这样,九千万两是个什么概念,这大概与本朝一年的国库收入也相差不多了……
陆卿捏着鼻尖下咽,房中正开着窗通风,冷热交加引的他咳嗽了几声。
谢帆给辛小年在禁军里安了职,禁军熬一熬,到时无论发回各州还是调到边关,这都能算得上谈资,而邱神医这两日大概也受到了春生的信,脚程若是快,说不能还能进京过年。
陆卿将空碗放回春生的漆盒里,哄他出去玩,等他头顶的小丸子消失在视线里,陆卿才转头问:“郭斌被流放到什么地方了?”
“西北,到边关营里做苦力,死不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乙十三抬头,见陆卿面色十分冷淡的对他道:“刚走了十几日,快些还能追得上。”
“大人的意思是?”
陆卿将声音放得很轻:“去,杀了他。”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这件事上萧洹显然与他所见略同,还不等乙十三动手,那边郭斌已经身首异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郭斌这么危险的人,放任他带着毅平侯和太后的秘密离开京城,后患无穷。
萧洹召见暗卫的时候从来不许人打扰,就连谢在欢都不曾见过天策秘府的首领,可今日却破天荒的传他进去。这暗卫无论从身形还是容貌都让人很难记住,他单膝跪在桌案前,让人误以为是一道影子。
此人姓柴,谢帆有所耳闻。
萧洹敲了敲桌。
小柴道:“见过统领大人,陛下派我查天策秘府暗档,发现宴宁郡主曾在启灵二十六年记过天策秘府的牌子,永和二年销牌转入内宫,不到一年便获封郡主位。”
谢在欢先是有些迷惑,听完这些年份后又是微微一惊,这么说起来,陆卿他娘原来自先朝元帝起就是天策秘府的暗卫,永和二年生了陆卿后才销档,宴宁郡主这个封号似乎还是太后给的……
难怪。
陆卿和府里的关系本来不错,可自从宴宁郡主死后,他和自己父亲就变得水火不容,宁愿睡勾栏也不回家,书不好好念,一手漂亮的字迹也弃而不用,天天用簪花小楷逗姑娘开心,恨不能将自己亲爹活活气死。
他的表情变化全都落在萧洹眼里:“现在你能告诉朕,师兄和陵王之间到底放生了什么吗?”
谢帆也想,可他并不知道,高坐上的人默然许久,几乎要被灯影埋的一干二净。
陵王府当年被查抄的明明白白,是经三法司的手共同审理,最后在王府大门落了封,这些年别说人,就连贼都不敢来拜访,生怕惹祸上身。
离年关还有一段日子,萧洹提前备了礼,总算抽出时间出一趟宫。马车就停在陵王府后巷,包铜木门有些磨损,被人粗心的留了个缝隙,能看到点平铺直叙的雪白。
他提着糕点和彩画,包出丰厚的银两,拎着几坛曾云渡的好酒走进来,看到下人房果然还亮着微弱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