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沉香也不是不会骑马。
只是会骑马,与骑马赶路不是一回事。
骑马赶路,与骑马行军,也不是一回事。
出了皇城没多远就是山路,这一路颠簸,薛沉香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于是他只能停在路边稍事休息,想顺顺胃气,可也许是一路上太累了,不过才坐了一下下就睡了过去,在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队伍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荒郊野岭,他又不识路,转来转去反而与大部队越来越偏。
就在他绝望透顶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
他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突然害怕,慌忙丢下马,瑟瑟的躲到旁边的灌木丛里。
天安顺着脚印和马粪一路追赶过来,远远的看见了薛沉香的马,但是没有看见她的人,便下马来查看。
“吁——”
马儿高高的仰起脖子,打了一个响鼻才停下。
天安松了缰绳,径自走过去查看,伸手摸摸薛沉香的马,发现这马身上温凉,汗水早就干了。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簌簌声,疑惑的回头看,发现灌木丛正在剧烈抖动。
映着月色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团紫色。
天安觉得搞笑,便踮着脚尖,悄悄的往那边走。
“喂……”
“妈呀!!”
天安不过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就惊叫出声。
猛然一个转头。
两个人的鼻尖,若有若无的碰到了一起。
天安一把将他推开,别扭的转过头去。
这一次,换她开始有点害怕。
薛沉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你……你怎么会找过来?”
天安背着他说道:“来找你,赶紧出发,队伍还在前面等着。”
薛沉香小心翼翼地说道:“天已经黑了,不如等到明天……”
“不行!行军打仗不是儿戏,片刻不得耽误” 天安斩钉截铁的拒绝道:“想来我不在,恭叔会保守好多,这两匹马脚力快,子时之前定能追上,不会耽误明日行军。”
薛沉香看她说的如此利落,怎么不好意思说他夜路害怕,只能硬着头皮说好。
天安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利落的翻身上马,可是才刚刚坐上马背,就觉得胸口一股热流,心脏突然跳的异常剧烈,身体开始绵软无力。
“梁席玉!”
薛沉香惊慌失措的喊了一声!
天安像是瞬间被人抽掉了魂魄一样,从马背上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薛沉香紧张的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看她双目紧闭,嘴唇惨白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身子却冷的吓人。
薛沉香去探她脉搏,发现手腕处的脉搏已经弱的探不到,只能伸手去探她脖颈处。
荒郊野岭,薛沉香只能先用银针缓解。
一柱香的功夫,天安才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薛沉香忧心忡忡的眼神。
“醒醒!醒醒!”
薛沉香轻轻拍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我…我…” 天安还是觉得体虚无力。
“你吓死人了,怎么好端端的昏了过去,气血虚亏的如此厉害。”
天安抬头看了看天,月亮饱满的挂在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月光如水,照在她身上非常清透。
她挣扎着站起来,说道:“今日不赶路,明日再走。”
薛沉香一把拉住她,霸道的问道:“你不要想糊弄我!我问你为何气血亏损如此厉害!是不是跟你练得刀法有关?”
天安顺着他的手往上看,薛沉香的眼里充满了紧张的担心,她忍不住一愣。
一是除了母亲,还从未有人这般真情实意的关心过她,二是不曾想他医术竟然如此高,居然只号过她的脉就能发现问题的根结。
天安知道薛沉香医术高深至此,是决不可被她随口糊弄过去,于是索性坦荡说道:“修罗刀威力极大,要瞬间调动体内所有阳气,久而久之,阳气亏损。”
“怕是不止阳气亏损这么简单吧!” 薛沉香脸色阴沉的问道。
“气血硬冲经脉,容易丧失心智……”
“所以你都知道……”
天安面色依旧沉稳,说道:“这套刀法是我母亲独创,她早就发现这刀法损人根本,苦思多年依旧无法弥补,所以从未外传,只留了一本刀谱和一双修罗刀。”
“既然知道这套刀法损人根本!为何还要去练!” 薛沉香几乎是喊了出来!
天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说仅仅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那上古大拿创造了许多威力无比且能强身健体的武功秘籍,师傅师娘武功盖世,她也大可不必瞒着他们,独自修炼这修罗刀。
世上知道这修罗刀秘密的只有她和母亲两人。
“今日月圆,阴气至盛,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天一亮就出发,正午前就可以追上大军。”
薛沉香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拉起她的手不管不顾的往后拖:“不打了,这个仗我们不打了,我回去就跟我姐夫说,让他换个人来!”
天安一听这话,反手一个小擒拿,轻而易举的挣脱开薛沉香的手,另一只手用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从腰间抽出一把修罗刀,精准的抵在他脖子上。
“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天安目漏凶光,是一种野兽斥退天敌时候下意识的保护色。
薛沉香哪里见过这种,瞬间吓得不敢说话,牙齿打颤。
看到他这副模样,天安瞬间心软,她杀人无数次,恐惧她见了太多,但还是头一次感到心软。
想到他之前真情实意的关心,天安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温暖。
她不声不响将修罗刀收回袖子里面,带有一丝安慰性质的伸手扶起他歪倒的身体,说道:“早点休息吧,明日赶路,我去找着树枝生火取暖。”
夜晚还是很冷,两人只能凑在火焰旁边。
天安习惯了风餐露宿,闭上眼睛假寐,非常浅的睡了过去。
薛沉香锦衣玉食的惯了,怎么都不舒服,折腾半宿才熬不住困睡了过去。
天安中途醒来添柴加火,看见薛沉香眉头紧锁极不舒服,终究是于心不忍,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小心翼翼的垫到他脖子下面,让他尽可能舒服一点。
幸好,天公作美,一夜无风。
*
第二日清晨,两人便出发追赶大部队。
天安按照昨日商定的路线,赶到营地时,发现已经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干净的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薛沉香慌了,问道:“怎么回事,你该不是记错了吧?”
天安没有说话,仔细看了看周围,踢开树下一颗不起眼的石头,果然发现下面有用树枝划下的记号。
她看完后立刻用鞋底蹭掉,翻身上马:“跟我走!”
“喂!你慢一点呐!”
如此奔驰了两个时辰,终于在部队吃午饭的时候赶上了。
恭叔老远看见两人策马而来,赶忙追了上去,关心的问道:“将军,怎么才追上来?”
天安下意识看了薛沉香一眼,薛沉香识趣的躲开,去找随他出行的军医,准备找些消肿止痛的药膏敷一敷。
如此这般骑行,他浑身上下都疼的像散了架。
“昨日见薛沉香体力不支,便没有立即赶路。”
天安转头看薛沉香呲牙咧嘴贴膏药的模样,想着自己说的也是实话。
恭叔想了想,也觉得十分合理,又说道:“属下上午一直在担心,还怕将军看不到属下留得记号。”
天安缓缓道:“那是母亲带兵打仗时候,为了传递信息又不被敌人发现,专门独创的一种文字,我又怎么会不记得。”
眼看着天安脸色越来越沉重,恭叔也不敢在说什么。
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是一段辉煌的日子,每次提起来都觉得热血沸腾。
但是对天安来说,缺恰恰相反。
“时候不早,恭叔,启程吧。”
“是!”
虽说天安对恭叔一直尊敬有加,但是恭叔向来都是马首是瞻,从骨子里有一种服从。
*
大军一路向西,直奔玉门关。
这一个月里,天安手里的兵书从未放下,经常是一边骑马一边读书。
夜里安营扎寨之后,她帐篷里的灯也永远亮到后半夜,不是对着沙盘推演,就是对着地图思索,再不然,就是召集一堆人商讨。
薛沉香带着一队军医每日替人扎针敷药,闲了就凑在一起围着火堆谈天说地,骑马的技术渐渐好了起来,慢慢的也习惯了军营生活。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春分时节,大军距离玉门关越来越近,本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却刮起了白毛风,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薛沉香这日正缩在帐篷里烤火,他素日怕冷,这白毛风里夹着冰粒子,扑到人脸上针扎一般。
他把十指伸开,凑到火堆上,让冰凉的双手感受到一点温度。
“薛沉香!”
毛毡外映上一个清瘦人影,她一把掀开毛毡,寒风随着人影灌了进来。
薛沉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门外人原来是天安。
“薛沉香,救我!”
有气无力的说完这几个字,天安就力竭的倒在地上。
“梁席玉!!”
薛沉香慌了神,赶忙去扶,发现她大汗淋漓却浑身冰凉,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
又是一阵白毛风,失去了固定的毛毡被吹的上下翻动,薛沉香抬头看去,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顿时明白了。
他顾不上别的,慌忙从药箱里翻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药丸,捏住天安几乎没有肉的脸颊,强行从牙关塞了进去。
天安早就没了吞咽能力,但好在那
药丸是薛沉香用玄冰做的,遇温即化。
薛沉香伸手去探她脉搏,虽然依旧虚弱,但好在规律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的将天安扶到一旁的行军床上,从一旁掏出针卷和火折子,消过毒后,用银针小心翼翼的针灸。
灸了半天也只敢在手上,耳后,头上这些地方灸一下,连袖子都不敢往上卷太过。
慢慢的,天安脸色稍有红润,他又细心的擦掉天安脑门细密的汗水,仔细的给她盖上被子,才起身去写药方。
仔细斟酌过用量之后,他一边小心翼翼的吹干,一边喊道:“来人啊,来人。”
正在值守的士兵慌忙过来询问,薛沉香把药方递过去,说道:“吩咐人把这药抓了,水开了用文火熬半个时辰,然后赶紧送来。”
“是!”
薛沉香往回走的时候,脚下突然踩到什么,本以为是这帐篷里经常有的石子土块,踢开才发现是块木头雕刻的挂坠。
整个挂坠是一个剪头的形状,雕刻的技术不算精湛,整个挂坠也算不上精细,但是力道非常足,背后刻着一行小字。
宁日安在
薛沉香把玩了片刻,觉得这四个字沉甸甸的,看这挂坠磨损的程度,定是好多年的物件了。
那个时候梁席玉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究竟是目睹了什么样的动荡和惨烈才会让她说出这么沉重的话来。
薛沉香又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轻轻的放回到她枕头旁边,看她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他心里也渐渐轻松起来。
天安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她正躺在薛沉香怀里。
“我…” 她有气无力的发出一点声音。
薛沉香听到他醒了,欣喜若狂,手里的汤药差点撒了出来。
“你终于醒了,快些把药喝了吧。”
天安顺从的接过药碗,喝了一口,眉毛皱成一团:“好苦。”
“苦就对了,还有药不苦的?”
天安又尝试着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不喝了,太苦了。”
“不喝怎么行,不喝药病怎么好?” 薛沉香从她手里端过碗来,一边送到她嘴边,一边说道:“你这么喝当然苦,我教给你,你仰起头,一口气喝下去就不苦了。”
天安似乎真的信了,就着他的手一干而尽,咽下最后一口之后,积攒的苦味在舌尖爆裂,天安被呛的拒接咳嗽起来。
“咳咳咳!还是好苦啊,你骗人!”
薛沉香看她难得的狼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喂,有什么好笑的?” 天安有些恼怒,但是看薛沉香笑的花枝乱颤,又忍不住跟着笑了。
笑了片刻后,两人都累了,便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薛沉香靠在她身边坐下,一脸认真得问道;“呐,我也救过你两次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了吧?”
天安缓缓躺下,闭上眼,过去的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
那年天安十三岁,随着母亲出征南蛮,两军交战间,天安和母亲与大部队走散,敌军眼看两人落单,立马穷追不舍,都想邀功求赏。
“天安!快!跟上!绕过这座山就是我大梁军队!”
天安闻言扬鞭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抓着缰绳的手已经勒出血痕,原本就单薄的身体在健硕的战马上显得更加瘦小,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摔下来。
敌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起了箭,长箭刺破空气的声音此起彼伏,马儿受了伤,痛苦的嘶吼。
“趴下,天安,快趴下!”
天安赶紧趴下,双手紧紧抱住马脖子。
她觉得浑身刺痛不已,都是箭擦肉而过的伤口,
“呃!”
天安听见母亲突然闷哼一声,转头看去,一只箭不偏不倚插中了长公主的后背,箭头没入皮肉三寸,箭尾的羽毛就这么嚣张挂在后背上。
背后的南蛮人发出收获猎物的口哨声。
“母亲!!!!!”
天安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她叫停两匹马,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落地以后天安才发现,原来她身上已经被割的血淋淋的,大腿上的伤口已经可以看见发白的骨头。
天安看见母亲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从马上跌落,她赶紧去扶,但是瘦小又伤痕累累的身体承受不住如此重量,双双跌倒在地。
“母亲!!!!!!!”
“快…跑…” 长公主一张嘴,血液就喷涌而出。“快跑…别管我…”
“母亲,你不能有事,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天安看到母亲背后插着的箭,插在那里十分碍眼,她鬼使神差的握住,一个用力拔了出来。
“啊!”
长公主原本已经气若游丝,却突然惨叫一声。
看着伤口的血像喷泉一样涌出,天安后知后觉自己闯了大祸。
可以是已经无计于补,长公主被自己的血呛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母亲…” 天安慌了神,看着自己手中的箭,恍惚间觉得这箭更像是自己插进去又把出来的。
这画面越来越像真的,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母亲,天安依稀觉得,似乎是她亲手杀了母亲。
眼看着南蛮子的人马越来越近,天安用最后一点求生**,从血泊里强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跳上马,马儿养的久了通灵性,立刻飞奔起来。
*
“后来,我师傅救了一个同样背部中箭的人,他告诉我,人被箭射中,绝对不可轻易拔出。”
薛沉香听完了沉默不语。
天安回过头,恶狠狠的对他说:“若是这世间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我就……”
“不用不用!我自己杀了我自己!”薛沉香吓得主动对天发誓,生怕她不信一样,自己用手锁住自己的喉咙。
天安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好笑:“什么时辰了?”
薛沉香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手忙脚乱的折腾了许久。
就在此时,帐外起床的号角却突然响起,两人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夜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糟糕!”
听见号角声,天安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往帐外走去,只留下薛沉香一个人不知所措。
*
天安生怕被人看见,出帐之前特地四下张望一下。
天刚蒙蒙亮,起床的号角刚刚吹过,众人都在忙着做准备工作。
眼瞅四下无人,天安便溜了出来,想趁人不注意,赶紧溜回自己的帐篷。
“将军好!”
身后突然传来异常嘹亮的一声问好。
“???”天安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呃…你们…你们好!”
不敢多说什么,应付几句就灰溜溜的走了,背后隐隐约约的讨论声,在她耳朵里像打雷一样。
原本两个人的帐篷相距不过数十步,不然昨夜月圆之时,她也不可能有力气去向薛沉香求助,可是此时却觉得,两个帐篷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将军早上好!”
“好…好…”
“将军好!”
“好…”
越是想快点走,越是遇到一波又一波的人,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还个个都要冲到天安面前郑重其事的敬个礼。
好容易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天坐在自己床上,狠狠的一拍脑门,懊恼的说道:“这下完了!”
果不其然,还没等到大军出行,将军与军医共度**的事情,就传开了好几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