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乐穿好衣裳,深吸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掀开帘子,走出了澡堂。
此时天色已晚,泼墨般的夜空中隐约有数颗星辰明灭隐现。夜风轻拂,吹得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陶知乐刚从澡堂出来,更觉凉爽。
只是这凉意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她一出门就看到夜色中有一女子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头微微扬起,眺望无垠星空,那一丝凉意顿时变成了后背发毛。
“祁越……”她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虽说她也未能拿回自己的身子,但陶知乐就是这样的人,当有人因为同一件事比她还要焦虑忧愁的时候,她就看开了。
夜色中,祁越没有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仿佛夜空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无法移开目光一般。
陶知乐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之词:“你也别放在心上,我懂什么啊,我之前也未曾见过有谁互换魂魄,这换回的法子就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所以就算换不回来你也别在意。大不了我们再试试其他法子,总能找到眉目的。”
祁越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陶知乐是真慌了,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祁越?”
然而让陶知乐未曾想到的是,这次祁越总算是有了反应。他突然低下头,浑身颤抖,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他嘴里传了出来。那笑声先是低沉,随后慢慢放肆,到最后更是变得撕心裂肺了起来!
陶知乐吓得赶紧蹦蹦蹦后退了好几步,惊慌失措:“祁越,你怎么了这是?”
他该不会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承受不住疯了吧?
然而祁越依旧是没有回话,依旧是捧腹大笑!
夜本就凉,陶知乐听着这寂静夜里撕心裂肺的女子笑声,心也跟着拔凉拔凉的了。
过了好一阵,祁越似乎没了力气,才渐渐停止了笑,用一双跟入了魔一般通红的眼盯着陶知乐:“换回之法?那你知道除了我们,还有谁互换过魂魄吗?又有谁换回来过吗?”
陶知乐一时语塞。灵魂转换的文她倒是看过好多,但……那也毕竟是文,现实生活中,她是真没听说过有实例……
祁越见陶知乐无话可说,又嗤嗤地笑了几声,整个人才似脱力了一般,踉跄了好几步:“罢了罢了,这大概就是我命中的劫吧。既然是劫,那自然是分过得去的和过不去的,哈哈哈哈哈,劫,这就是我的劫,哈哈哈……”
陶知乐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告诉祁越至少这个劫还让他活着?但是有些男人会觉得当不了男人比死还难受,万一祁越就是这种人,一个想不开真去死了怎么办?更何况他还本想着赶紧换身子去办些事……
这时,祁越已经开始走动了,只是他去的方向,完全就是跟客栈相反的……
陶知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赶紧头脑风暴,鼓足勇气上前一把拉住了祁越:“祁越!你冷静一下,我们就只试了一次难道你就要放弃了?再说了,你自己也说这是你的劫,既然是劫,我们普通人解不了,那高人也解不了吗?”
“高人?”祁越突然一愣。
“是啊,高人。如今虽战乱方平,但大昭的和尚道士不服徭役,总能找到人吧?”
祁越缓缓回过头,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陶知乐,眼睛里精光乍现:“对啊!高人!他既然能算出我的劫,那必然是可以解的啊!我记得当初他帮我算时,就说想要破除此劫,必须要开天眼,以仙力破劫。只是当时我爹一听这开天眼竟要花五个烧饼的钱,立刻抱着我就走了,现在看来……高人是有法子的啊!”
“对对对!”陶知乐赶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现在你又不缺这五个烧饼,多寻些和尚道士,让他们帮你开天眼破劫不就得了?”
不管怎样,现在还是得先把祁越给稳住。
“高人……高人……”祁越就像是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扫方才的阴霾,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斗志满满了起来:“没错!就找高人!”
次日,祁越便到衙门去给甄平赔礼道歉了,然后才出重金让贾师爷给他写了好些“重金求高人”的启示,看得素来不信鬼神的甄县令对着陶知乐直摇头。
“荒唐,实在是荒唐!”甄县令在陶知乐面前来回踱步,最后停在她跟前,激愤难以自制:“祁越你自己看看如今是何世道?天下还未完全太平,民不聊生!你看看你在做什么?花十两银子请道士给她做法?就因为她觉得自己命中有劫?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不像话不像话……”陶知乐赶紧陪笑脸。
“你再看,她当时跑进男澡堂,如此伤风败俗,我都只罚了你五两银子,现在她倒好,十两十两的往外花!这礼法传承了上千年,竟比不过十多年前一个胡编乱造的劫?!”
陶知乐又是一阵赔笑,说实话,她和祁越这事,若是花十两银子就搞定,祁越怕是睡着了都能笑醒……
更何况她和祁越这事总不能跟别人说吧?再不给他一点希望,谁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呢?
陶知乐只好跟甄县令承诺,荣县县城里没修完的路她全包了,这才勉强让县爷心里稍稍好过了一些。
祁越动作很快,在贾师爷写好启示后,他便赶紧通过各种渠道将这消息传了出去。
十两银子,请高人破劫。现如今乱世,这价格在民间来看,可以说是很高了,所以这消息也飞得格外快。
一时间,祁越的客栈里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尚道士,每日都能做几场法事。
看到祁越忙得脚不沾地,陶知乐也总算是松了口气,有事做就好,不容易多想……
这几日,陶知乐除了去找贾师爷学认字,其他时候也都待在客栈里,毕竟祁越的这个“劫”她也参与其中,有时做法事也会带上她的份一起。
荣县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许多乡亲父老都会在空闲之时跑到客栈门外看热闹。
一开始,大家要么看热闹,要么看门道,只是到祁越这里来的和尚道士,全都是冲着十两银子的赏金来的,即便是没拿到赏金,也能在客栈里吃上几顿好饭。这些人别说帮他解决问题,就连能给他个心里安慰的都没有,甚至还不乏一些专门为了祁越的劫暂别红尘,遁入空门之人……
看着看着,众人就没了兴致,甚至对修行之人的敬重都少了几分。
时间一长,祁越也没了耐心,瘫在椅子上,整个人都生无可恋:“都是些什么人啊,桃木剑都拿不稳,还敢称自己为高人?真当留个胡子画个八卦就能飞升了?”
陶知乐也忍不住想吐槽:“是啊,方才那人简直好家伙,竟然想让我去喝童子尿!也亏他想的出来!”
“昨日那个昨日那个!我问他我最近的劫是什么,他竟说我近几日将被恶鬼缠身,让我泡一月的狗血澡!”
“那也比喝尿好啊!”陶知乐都无语了,她近些日子简直把这些个偏方邪术见了个遍,除了折腾人,半点效果都没有!
祁越跟陶知乐对视一眼,皆是叹气。
“这年头,找个会开天眼的真高人好难啊……”
“掌柜的,夫人,我有些不明白,”张大娘看了好几日,终于是找着机会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你们见着和尚道士就说自己有劫,要开天眼破劫。可我看你们挺好的呀,新婚燕尔,郎才女貌,又有房子有银子,没看出劫在哪啊?再说了,一辈子一帆风顺的人也没几个吧?有点劫很正常啊。”
祁越虚弱地摆摆手:“有些劫发生在身子里面,不能为外人道。况且有的劫自己熬一熬,能撑过,有的劫再如何熬都熬不过去啊……”
陶知乐也跟着叹了口气。
“身子里面,不能为外人道的劫?”张大娘一愣,抓住了重点。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后竟用一种奇特中又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陶知乐。
陶知乐被她这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道:“张大娘,你这是怎么了?”
张大娘迟疑了好一阵,才在陶知乐鼓励的目光中开了口:“其实吧,掌柜的,我觉得你们不应该请道士和尚,身子的问题最好还是请医师。有的毛病年轻时还能治,年纪大了就治不好了。”
陶知乐:“……”
祁越:“……”
她觉得自己似乎听懂张大娘的话了,她是在隐晦地说自己那方面有问题,是吧?
比陶知乐更激动的,无疑是祁越,他赶紧道:“什么身子有毛病?她身子好着呢,生龙活虎的!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个身子比她精壮的男人!”
张大娘似乎也没想到夫人竟会比掌柜的还激动,愣了好一阵。不过她心里清楚,这种事情再紧急也不能催太紧,毕竟男人都是好面子的,有些女人也不想让自己男人没面子,只好对这事闭口不谈。更何况祁越和陶知乐是她的老板,有的事像她这种做活的人,不方便说太多。
张大娘只好点头:“嗯嗯,我明白了,是我想多了。”
祁越:“……”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张大娘并没有想明白,但这时他若再继续,似乎就更说不清了……
祁越觉得憋屈得紧。
就在这时,大门的风铃突然发出一阵清脆响声,应是有人进来,碰到了它。
祁越正对门口而坐,下意识地就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来者身穿破旧道袍,鹤发童颜,手持一用墨写着醒目“掛”字体的幌子,胡须泛白,整个人却是精神矍铄。
老者微微一笑,问道:“此处可是越明客栈?”
陶知乐一看他这装备,便知又是“高人”来了,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是……”
随后她便转向祁越:“娘子,你的活来了,快……”
嗯?
然而这次,当陶知乐看清楚祁越的表情时,愣住了。
只见此时的祁越,已经站起身来,看着那老道士双目圆瞪,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喜色。那眼神简直就跟看到了因为误会分开,多年没联系,觉得再无可能却又突然出现在了你面前的初恋一般!
“高人!你终于来了!”祁越大喜,赶紧冲过去一把拉住那老道士的手,前所未有的热情。
陶知乐傻眼了,什么情况?!难道……这道士真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