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试这日是个好天气,皇城上空万里无云,场内早已布置妥当,剑、弓、矛、戟等各式武器在西面依次摆好,另一头则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靶子。陆暄与兵部所派的考官冯逍坐在主位上,宣布了武试的开始。负责记录的官员们站在边上,皆是神情严肃,不敢懈怠。
“十七号,赵庆!”
“二十一号,魏端!”
“二十八号,许远之!”
……
点名的官员嗓门很大,粗声粗气的,竟有几分悲壮。候场的考生一一进来,各展其能。有人善使剑,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颇有江湖高手之风,有人擅射,能做到十发十中。更有甚者,能赤手空拳搬起百斤巨石。正所谓“一力降十会”,陆暄暗叹此人是上天赏饭吃,若入行伍必可为大用,不知为何,还有些眼熟。她低声问道:“此人姓名可否再报一次?”
“回将军,”旁边的下人小杭道,“此人名为于大年,三十号,是蜀州人。”
陆暄点点头,再看过去,这于大年竟挑了一把刀舞起来。他身材魁梧,却挑了一把十分轻便的刀,虽说不太相称,那刀在他手中倒是大展其用,劈、挑、刺、切,每一个动作都力度十足,颇有威慑感。
于大年完成了个人考试,粗粗地用袖子抹了把汗。三十号之后是中场休息,陆暄正要站起来活动下筋骨,却看到于大年走到门口,顿住脚步,突然握紧了右拳。
他身旁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一身玄衣十分低调,却掩不住气度,在众人间十分显眼。从站位来看,他便是下一组考生之一了。
这次考试并未统一规定着装,但习武之人的打扮都大差不差,戴护腕也是常有之事。可陆暄一眼就看出,他那护腕用的是柔韧的丝绸,不出意外的话,里面还会有一层锁甲。
小杭像是看出了陆暄的疑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将军,那位是张逢瑜公子。”
张逢瑜……
这名字并不陌生,陆暄回忆着玉棠打探的消息,在心里捋了捋。他是张隽书的儿子,而张隽书深得温茂信任,甚至有可能是下一任兵部尚书。
“听闻张逢瑜文武双全,”陆暄心道,“也不至于让我昧着良心给他判过。”
这么想着,她便将此事先抛之脑后,去后面的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下半场也开始了。没过多久,点名官的声音便响彻四周:“三十五号,张逢瑜!”
这位官家子弟气定神闲地走了上来,行礼之后,先拿起了弓。他出箭极稳,也极讲究,能看出是京城名馆“觉武堂”的老师傅所教——因为陆暄小时候也在那儿练过,只是觉武堂的老师傅怕了这位上房揭瓦的小阎王,曾好声好气地跟陆炀说,女公子天赋异禀,自己教不了,还望将军多多费心。
想来张隽书对自己儿子也是很上心的。陆暄单肘撑着桌子,眼见张逢瑜换弓为剑,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
“根基不错,”陆暄想道,“只是不知道这金贵的少爷,有没有人跟他好好打过。”有时候,招式也会限制发挥,尤其是精于理而疏于实战的人,最容易把自己禁锢起来。
一个漂亮的入剑于鞘动作后,张逢瑜便行礼下场了。随后数十人中,还有一个名为顾昭的年轻人吸引了陆暄的注意。此人同样使剑,却与大开大合的剑法不同,没有破阵之势,反而带着缠绵之意。但陆暄清楚,此种剑法甚是难缠,与之交战,如抽刀断水,很难找到破绽。
“四十九号,顾昭,岭州人,”陆暄心道,“岭州与华越接壤,从前听霍将军说过,确有一派使剑如此,动作也与华越剑法相似,今儿我才第一次见。”
顾昭之后只剩最后一人,很快便结束了考试。冯逍宣布个人武试结束,稍作休息,午后即开始对擂。
“陆将军请,”冯逍笑道,“久闻大名,今日终于有幸与您共事了。”
“冯大人哪里话,”陆暄一边跟上,一边应道,“近日兵部诸位辛苦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二人经过连廊,去用午膳的路上也听到不少窃窃私语,看了武试的宫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着谁更厉害,谁能拔得头筹。陆暄一路走过,听到了数次“张公子”,偶尔有人会提到“顾昭”。说来也巧,张逢瑜刚好顺路,在拐角处遇到了陆暄。
近距离看,张逢瑜更显年轻,甚至有点邻家弟弟的乖巧之感。他看到陆暄,忙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道:“陆将军。”随即抬头笑了一下。
陆暄猝不及防地想到了前几日长安在树下笑起来的样子,对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思绪哭笑不得,忙抛之脑后,但对张逢瑜明显多了几分好感。
她略略颔首,张逢瑜也没多话,便目送他们离开了。
午膳虽好,却吃的仓促。没过多久,陆暄又出现在考官席位上,场内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虽说点到为止,但比试毕竟是比试,更能激起血性和好胜心。一旁的冯逍负责抓阄分配每场双方名字,考生们此前并不知道会和谁成为对手,不少人都暗暗祈祷,别第一场就碰上最厉害的人。
“九号,二十三号!”
“三十一号,三十七号!”
胜者极力压制喜悦,不想被认为骄傲自大,败者的气恼则都写在脸上。
顾昭第一场遇上的是二十八号许远之,陆暄明显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看起来。许远之一柄长矛使的虎虎生风,看似占了上风,步步逼近,却总是无法碰到对手。顾昭反而以退为进,好几次都险险划破了许远之的衣服,手里的剑如同绣花针,点的十分精细。几十招拆下来,高下已经很明白了,而许远之也是个痛快人,甘愿认了输。
顾昭顺利通过了第一轮、第二轮比试,短暂的休息之后,第三轮比试正式开始了。
“三十号,”点名者喊道,“三十五号!”
小杭眼睛一亮:“张公子来了!”
想不到张逢瑜人缘这么好,陆暄微微笑了笑,目光转向台下,只见于大年与张逢瑜从两端各自入场,朝对方行了礼。
下一刻,于大年突然垫步前冲,张逢瑜猝然格挡,于大年那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剑柄上,震的他手腕猛地一疼。小杭倒吸一口凉气,“嘶”了一声——他是头一次参与武试事务,今日看下来,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打法!
陆暄没说话,略略皱了皱眉。她见过太多次比武,只要判官说了“开始”,任何时候的进攻都符合规矩。于大年或许是草莽出身,不觉得需要谦让,而张逢瑜一看就自小被灌输君子之道,旁人都猜的出他会先守后攻。
张逢瑜顾不得疼,站稳后迅速转身,又防住了于大年新的一击。十几个回合后,陆暄此前猜测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张逢瑜虽说根基稳当,守势不减,但的确囿于招式,加上处处有饶人之心,进攻十分被动。于大年力气大,有着天然的优势,那刀法就算不中,也会打乱对方的节奏。
可是……于大年的眼神中的狠厉,并没有出现在前两轮对战中。也许是打得有些激烈,他的脸涨得通红,一招被避开,迅速找准机会接了一拳,打在了张逢瑜的肩上。张逢瑜吃痛喊了一声,陆暄猛地惊醒,觉得这砸拳一幕甚是熟悉,脑海中回荡着一个声音——
“张公子,张公子,我看他是张孙子!”
那日在酒肆碰见的壮汉,就是眼前的考生于大年!
“冯大人,”陆暄低声道,“三十号与三十五号,是抓阄分在一起的么?”
冯逍有些奇怪:“是,所有考生的名字都放在一起,陆将军为何这么问?”
陆暄蹙紧眉头,抽出名册翻了几页,飞快地找到了三十号的记录,那上面写着“于大年,蜀州蓬安人,年二十七”等内容,再正常不过。
“我怀疑这两人认识,”陆暄道,“这个于大年打法太过激进,甚至有些不要命的意思。”
冯逍一听,却笑了:“京城虽比不上边关辛苦,这儿的人练的也不是花架子。凡是比试,皆有风险,轻伤也是常有的,又何况朝廷武举呢。”
“就是朝廷武举,才要点到为止,”陆暄“啪”地一声合上书册,站起身来,“这么打下去恐怕不行。”
于大年大吼一声,从左侧扑了上去,张逢瑜许是没有算好距离,退的有些偏,胳膊来不及收回,只听“刺啦”一声,他那玄衣便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再信奉君子之道的人都挨不住这么打,他也“嘿”了一声,在空中转身,飞起一脚,却没想到于大年一点体面都不要,居然抱住了他的大腿!
张逢瑜顿时失衡,被对手挟制着转了一个圆圈,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连忙爬起来,一摸嘴角,都是混着沙土的红色血迹。
陆暄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给武场带来了什么不祥,她不久前才给小太子解释过“掏大腿”这种流氓技法,便亲自在皇宫里见识了一番。
“这场就到这儿了,”陆暄对小杭道,“你记下,于大年胜……”
“将军,这时间才过了一半,”冯逍也站起来,慢条斯理道,“您这样,让我有些难办啊。”
小杭举着笔,眨着眼睛,怯怯地朝二人看去,像是不甘心让张公子就这么败下阵一样。
“冯大人,”陆暄耐着性子解释道,“就算再过这么久,张逢瑜还是会输给于大年……”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小杭一声惊呼。
张逢瑜没抗住,让于大年一脚踢飞了手中的剑,几乎是同时,于大年抄起刀来,大喊着往前捅去,失了兵器的张逢瑜只是怔了一瞬——
场下尖叫迭起,陆暄整个人一颤。
那把刀,插进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