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突然安静下来,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又各自偷偷向洛晋投去一瞥。片刻后,洛晋竟露出了笑容,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语气中尽是为人兄长的和善,连称呼都换了:“朕竟没看出来,老三还有这样的心思啊。”
“臣岂敢以私事劳烦陛下,”洛衡扬起头,笑道,“但冠礼已过……”
冠礼已过,选妃便要提上日程了。
陆暄强迫自己镇静,一一回想着入宫以来发生的一切:过于亲昵的闲聊、每日不断的糕点、差人送来的衣裳……贤王不是随随便便提出了赐婚的请求,而皇帝的表态,也不像是头一次听到。她手里捏了一个橘子,在桌下来回摩挲,迅速思考着应对的办法,面上依然保持着惊讶的神色。
混迹皇宫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几句话之间,不少人便猜了个七八分,如墙头草般附和起来。
“贤王与陆将军真是绝配呀……”
“是啊……”
“珠联璧合,佳人美事!”
还有人低声咬耳朵道:“以陆将军的地位……也只有亲王可与之相配了。”
“只是,”洛衡将目光投向陆暄,竟是深情款款,“不知晚舟,可解我心意?”
“臣……”
“臣以为此事需再议。”
陆暄在心里翻来覆去推敲的措辞被这句话整个儿噎了回去,她一抬头,发现长安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捏了一手的橘子汁。
洛衡根本没想到这个平日万事不关己的便宜弟弟会明着反对自己,略有些惊讶,只听长安接着道:“近年边境局势并非四平八稳,陆将军常居北月关,赐婚一事,请陛下慎之。”
“是啊是啊,陆将军事务繁忙……唔唔!”
方才不敢吭声的韦晟一听齐王终于说了句人话,激动地连连附和,被郡王妃一把捂住了嘴。
洛晋面上拂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情,顿了顿,一挥手道:“先起来吧。齐王说的有理,婚姻大事,朕确实要先问问陆爱卿的意思。”他看向陆暄,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洛衡,“贤王选妃,是要催催礼部了,射柳便到这儿罢。今日难得一聚,小辈们若是愿意,就再待会儿。”
众人齐道“恭送陛下”,陆暄忙一同起身拱手,这么一碰,两手都变得黏糊起来。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去寻长安,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着眼睑,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洛衡,自诩平日对长安还算厚道,也不像别人一般排挤他,今日莫名在他这里吃了闷亏,还真是有些不爽。他隐隐地打量了长安一番,觉得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一摇尾巴变成了有些棘手的小狼狗。
小狼狗依旧恭敬地向兄长行了礼。洛衡气闷地一甩袖子,转身要去找陆暄,却发现她早就没影儿了。
长安回到座位上,不紧不慢地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若有人前来寒暄,便礼数周全而不痛不痒地应几句,又变回了漠然而疏离的齐王。待到席间之人散的差不多了,他才慢慢从侧门走出去,刚迈过门槛,突然听见左边传来一声“长安”。
他呼吸一滞,缓缓转过身去。
陆暄正斜靠在一棵树旁,环抱双肘,弯着双眼朝他笑,眼尾的小痣微微一扬,莫名有些撩拨感。她那裙子被撕破了,索性在下摆打了个结,一晃一晃的。长安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木木地站在原地,直到陆暄又喊了他一次,才朝前移了两步,差点走成顺拐。
“陆将军。”他动了动喉头。
陆暄一下子就笑出了声,语气里略有些无奈:“他们都一口一个‘晚舟’地喊,到你这儿可好,叫的比谁都疏远了。”
长安杵在原地没说话。陆暄直起腰,往前走了一步:“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嗯?”
长安依旧不语,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嘴角扬了扬,低声道:“姐姐。”
陆暄本以为他还会别扭一会儿,想不到此人功力了得,那一声喊得她心都要化成水了,想好的词全丢到了九霄云外。
四年了啊。
她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顿生满腔感慨。细细看来,他这模样和小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五官长开了,人也瘦了,平添了几分凌厉之感。此时一阵微风拂过,几片新生的绿叶从头顶悠悠地飘下来,落在了他的肩头。陆暄正打算伸手帮他拿掉,谁知长安被打量的有些不好意思,恰好往后退了几分,留下她不尴不尬地把胳膊伸在半空。
两人都怔了一下。
“好啦,”陆暄轻咳一声以作掩饰,扬起另一只手,当真如哄小孩子一般,不知何时变出了一个礼物,“诺,给你的。”
那是一个雕饰着北燕图腾的筚篥,做工不算精致,摸上去有粗糙的木头纹路,还挂着一个简单的彩线坠子。
陆暄用手拂了一下鼻尖,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我知道你府里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从外面带什么东西,但这种小玩意儿京城也不常见……”
“我很喜欢,”长安珍重地摩挲着,笑道,“多谢姐姐。”
他这回笑的眉眼都舒展开来,睫毛一颤一颤的,酒窝像是能盛下二两,陆暄最先想到的竟是一个字,甜。
“越长越好看,”陆暄心道,“像个小妖精一样。”
下一刻她便对自己进行了强烈的道德谴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对着长安那什么令智昏也太不该了。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陆暄本想多问问他在京城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却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犹犹豫豫地来回踱步,生怕打扰到他们。
“林常侍来了。”陆暄叹道,最近一见此人总没好事。她点点头示意林庚过来,长安也转过身去。林庚立刻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陆将军,陛下问您清颐殿住的舒不舒服,过几日就是武举了,考官之位刚好还有一空缺,要不您就留下吧。”
陆暄顿时苦由心生,僵笑道:“那真是多谢陛下了。”
贤王请皇帝赐婚的消息不过半日就传遍了皇宫,加之陆暄还在清颐殿住着,几乎是坐实了这桩婚事。
最心碎的莫过于曾收到贤王秋波的年轻宫女了,陆暄发觉殿里洒扫种花的丫头们都常以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自己,简直是无处伸冤。当然,也有依旧心怀期待、更加实在的人,时不时来陆暄身边讨好一二,想着万一混个侧室,还得与正主处好关系,令人哭笑不得。幸而眼前有更重要的春闱,大部分人依旧忙忙碌碌,陆暄虽然出不去,过的也比想象中清净自在。
这一年春闱恢复了武举,在全国都算是一件大事。洛晋此举还在民间得到了不少赞誉。居高位者往往盛时不信武将,对手握兵权之人多有忌惮,有人暗暗猜测,这是皇帝想要改变世荫承袭,培养新人了。
今年的武举考试由兵部负责,与前朝不同,是先之以武试,后之以谋略。考生需要通过平射、步射、马射、马枪负重、摔跤等科目后,再参与答策笔试,合格者方可授予武职。这是因为此前有过武人多不能文,勇猛非常之人因为策论不通过失去了机会,甚是可惜。如此改变,也难怪京城多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虽然没念过多少书,却各个身怀绝技。
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后,最终的方案终于交到了兵部尚书温茂的手上。
温茂早些年也是在边关吃过沙子的人,他个头不高,眼睛虽小,却透着敏锐之气,一双略显粗糙的手缓缓翻动着书册,看到陆暄的名字,暗暗皱了皱眉。
站在温茂身旁的正是侍郎张隽书。他犹豫片刻,才开口道:“陆将军做考官……是陛下亲口说的。”
“陆将军也算是师从霍老前辈,又在北月关守了四年,年纪轻轻就建了功,”温茂翻到了最后一页,又合上递给张隽书,“她有做考官的资质,又不辞劳苦前来帮忙,我等应高兴才是。”
“大人说的对,”张隽书笑着接过册子,“那下官就照此做最后的安排了。”
“嗯,”温茂打算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逢瑜呢,近日准备的怎么样?”
张隽书道:“承蒙大人挂念,犬子在家中温习兵法,近日都没怎么出门呢。”
“好,”温茂点点头,笑叹道,“有儿如此,幸事,幸事啊。”
二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家常,温茂才转身出门,他还有些事情需要和春闱总管高映之商议。
高映之已年过古稀,官至尚书令,是两朝重臣,一言千钧。此时,一本一模一样的册子正摊开摆在他的桌前,“陆暄”两个字在这一页的正中间,映在老人有些浑浊的眸子里。
窗外一阵清风拂过,似是在低吟春来的好消息。
“婚约这种鸟笼子,”高映之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出神地喃喃道,“就算是金子做的,又如何框的住陆家的鹰隼啊。”
路人甲:以陆将军的地位也只有亲王可与之相配了。
长安:???我也是亲王?
感谢绿满姑娘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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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新年快乐!注意安全记得戴口罩。
希望一切都尽快好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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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