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和洛衡骑在了各自的马上。两匹马一黑一白,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西域名马乌玉。如今大尧前线所用的战马之中,最好的一批便是中原马与乌玉的杂交品种。而境内的纯种乌玉,大多是西域小国献来的贡品,在民间难得一见。
陆暄所坐的位置离台下最近,恰好能从高处看到长安的侧脸,他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动,也不说话。洛衡却是满脸都写着志在必得,双眼盯着前方的箭靶,似是在盘算距离,只待一声鼓响。
“咚!”
射柳第一场正式开始!
洛衡大喊一声“驾”,飞速往前冲去,尚未行至一半便松开缰绳,拉开了长弓,只听“嗖”的一声,那只箭便精准地射中了靶心。四座一片叫好,皇太妃笑着点了点头,眼尾的皱纹一晃一晃的。洛晋没理会周遭的声音,迅速拎起另一只箭,让马继续向前飞奔。众人又听见“嗖”的一声——这次距离近了不少,那铁箭带着十足的气势将靶子穿透了。
洛衡疾速拉紧缰绳,那马转了个漂亮的弯,稳稳地继续向前奔去。这一局连射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众人后知后觉,才发现跟在洛衡之后的长安也射出了一箭,同样直中靶心。但一箭和两箭区别甚大,高下立见,长安策马跟上,朝洛衡微微颔首道:“三哥果然厉害。”
“老四也有长进了。”洛衡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长安的肩膀。
二人回到起点,很快开始了第二局比赛。洛衡攻势不减半分,但此次白马速度更快了些,他还未来得及射出第二箭,便不得不调转方向。长安却射偏了,箭头离红心有一寸远。
“贤王殿下名不虚传!”
“每一箭都射中红心啦……”
随着比赛继续,台上议论之声越来越多,连端茶的宫女都看的入了迷,不时与一旁的小姐妹低声说两句,再羞涩地笑起来。韦晟手里拿了个橘子,剥了三四局的时间,才剥开一个小口,他瞪大了双眼,心思全放在比赛上了。待到洛衡再次一局双箭,韦晟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坐在陆暄身旁,怪不好意思的,伸手挠了挠头。
“是很好。”陆暄一边笑,一边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橘子,也给自己剥起来。她面上与韦晟一同夸着贤王,心里却另有他事。
长安的表现有些奇怪。
第一局中,他驾马至场中间才提弓射箭——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此时距离、力度都容易控制,倒没什么好说的。但随后一局他依旧在这个位置准备射箭,别人最多在心中议论齐王保守,不小心射偏了,实属正常。陆暄却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动作、发力、距离毫无问题,就像是……刻意对着红心边上一寸射箭一样。
陆暄毫不怀疑自己的眼力,她拿弓比拿笔的时间还长。骑射在宫墙内是娱乐,在沙场上却是生死。
“贤王,二十三中,齐王,十九中!”
宫人报完成绩,席间又响起声声赞叹。另有人捡起箭,换上了新的靶子。
两位亲王之后,郡王和世子们两人一组,开始了新的比赛。个子没长全的韦晟摩拳擦掌了好久,实在是耐不住心痒,也颠颠儿地跑了下去。比赛如常进行,但成绩超过长安的,只有武陵郡王家的世子何永彦。他虽然年轻,行事却极稳,不骄不躁地射中了二十箭。
很快,场上只剩下了两个小辈——韦晟,和清河郡王的驸马连鸿初。
也许是太过紧张,韦晟开局便射偏了靶子,到第三次才中了红心。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可到了第四局,他心思全在瞄准上,越过四分之三的场地还未出箭,慌慌张张地一松手,竟脱靶了!
韦晟急急地掉转方向,却心有不忿,频频回头看那靶子。此时连鸿初已经连中四次,都觉得自己有些欺负人了,想要驾马靠近安慰他一下。谁知韦晟正羞悔交加,根本不想和他靠近,双腿一夹马肚,又喊了一声“驾”,那马长嘶一声,突然拼命朝前跑去!
连鸿初有些尴尬,略略停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韦晟的背影,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这孩子不仅仅是在故意远离他,而是让马失控了!
韦晟吓得大喊起来,台上的人终于意识到了危机,一排侍卫喊着“护驾”从场地两旁往前冲去。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坐在韦晟身后,一把夺过了他的缰绳,另一只手把他揽到了自己怀中。韦晟方才泪都快飙出来了,却猛地眼前一黑,感受到了身体的热度,还有淡淡的、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气……
他的眼泪瞬间被吓了回去,整个脸红成了猴屁股。
那马接连长嘶了几声,前蹄高高扬起,韦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和地面平行了,忍不住抓紧了陆暄的衣服。焦躁的马只终于在御马者的引导下掉转了方向,渐渐停了下来,只是四只蹄子还急躁地刨着土,嘴里不断地喷着气,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好啦,”陆暄无奈地笑道,“世子要抱到什么时候?”
韦晟连忙松手,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一个“谢”字,差点滚下马背。陆暄本想利索地翻身下马,谁知那长裙被马镫勾了一下,“咔嚓”一声,撕裂了一个口子。
陆暄:“……”
耍帅也不能尽善尽美。陆将军嫌弃地“啧”了一声,俯下身去把裙子弄出来,拍了拍手,看到跑过来的侍卫朝自己行了礼,牵着马往外场而去,便转身打算回台上坐着了。谁知担忧儿子的乐平郡王急急地跑过来,眼见着韦晟没伤到一根头发,都要喜极而泣了,对着陆暄谢个不停。
等几人回到席间,皇太妃便开口道:“阿晟没事就好,真是多亏晚舟了。”又有人道:“陆将军果真是巾帼英雄,若是方才参加射柳,定能让人大开眼界呢。”
陆暄谢过皇太妃,对周遭赞许之人客气地笑了笑。但见洛晋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宣布射柳继续。她心里一顿,突然觉得刚才出风头不是什么好事。
可从她所在的位置跳下台去控制住马,救下韦晟,总比从两旁来的侍卫快上许多。陆暄在心里叹了一声,决意日后要愈加低调行事,省的惹了上面那位。
按照先前的成绩,洛衡、何永彦、长安位列前三甲,进入了下一场比赛。
以柳为靶,难度显然大上许多。何永彦与两位亲王相争,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翻身上马。三排柳枝按同等间距插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场地的另一头。
鼓声一响,洛衡便再度疾速冲上前去,弓未拉满便放出箭,稳稳地射中了最近的一支柳枝,他身体往左侧一倾,伸开左臂,猛地抓住了飞起的断柳。何永彦也不甘示弱,竟是连出两箭,一齐接住了两根柳枝,放入挂在马鞍旁的小框中。行至中场,他的柳枝数量最多。
相比之下,长安显得有些落后。他将马速放的很慢,好在准头不错,所出必中,接断柳的时候,竟有些说不出的温柔之感。
“齐王殿下还是字画略胜于武啊……”
“嘘,你也比不过人家……”
“我知道,这不,和他比的可是贤王……”
陆暄将这些细碎的声音尽收于耳,心中的疑虑也越来越深。
半场之后,何永彦还是败下阵来,贤王一路猛进,拿到了十五根柳枝,何永彦则失手两次,成绩为十三。
最后一刻,跟在后面的长安突然拉满了弓,铁箭以破云之势穿破一柳枝,随后,竟速度不减,射中了后面的另一根!
长安喊了一声“驾”,黑马猛地一冲,踏起一片飞扬尘土。他侧过身体,几乎是同时抓住了两根断柳!
台上的人均捏了把冷汗——他抓到之后,索性没有回到马上,而是跳了下去,落地时膝盖着地,另一只手撑了一下,重重地咳了几声。黑马自觉地停在主人附近,来回踏步。宫人忙过去扶起长安,另一人把框里的柳枝拿出来计数。
“齐王,十三中!”
洛衡露出吃惊的神色:“老四,精彩!没伤到吧?”
“没有。我是侥幸,”长安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头一笑,“谁知那箭又射中一根,只好拼一拼了。”
何永彦也连忙上前:“殿下,身体重要,用不用看看太医?”
“不碍事。”长安轻声回道。他似是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洛晋笑了,才朝前迈步,回到了台上。
陆暄心里揪了一下。
长安似是……一直跟在何永彦身后,数着他射中的数目。
何永彦年纪还小,骑射之术不见得能比过洛衡,加之不熟悉宫中射柳场,应当不会阻碍贤王得胜。而皇帝与皇太后都在场,作为亲王,被郡王之子比下去,会拂了洛晋的面子。险险打个平手,再设计的像是运气,还故意摔下去,也称得上万全之策了。
他在宫里,要做到这个程度么?
林庚那句“齐王殿下身体不好,很少进宫,朝会也不怎么来”猛地浮现在脑海中,陆暄顿时觉得满桌糕点皆无味,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席间的谈笑也都没听进去,直到皇帝开口,才略略收回心绪。
“贤王胜了,想要什么赏赐?”洛晋道。
“臣……想要的,不是寻常之赏。”洛衡话音顿了顿,“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洛晋哈哈笑了几声,“今日又是你的冠礼,想要什么,让朕听听?”
“那臣弟就直说了,”洛衡有些激动,先是跪下拜了一拜,才抬起头,“臣与陆将军自小相识,甚是倾慕。”
陆暄一惊,朝洛衡一看,恰好对上他的灼灼目光。
“臣,请陛下赐婚,让臣迎娶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