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时候便喜欢坐在将军府后园的亭子里,不论是读书还是练字,一待就是一上午。而陆暄习惯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地穿过庭院时,常看见长安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远处。那个年纪的陆暄实在理解不了小男孩的伤春悲秋,解决办法简单粗暴,就是抓着他一道出门鬼混,浪到太阳落山再哼着小曲儿回来。
“冠者,礼之始,王教之本……”
那时候陆炀说,长安从前吃了很多苦,做姐姐的要多照顾他一些。但陆暄天生没长“照顾人”这根筋,长安倒是因为跟着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卷入群架,带着半身青紫“荣归”,一年半载过去,身手都变好了——是扔石子、打弹弓、逃跑的身手。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天潢贵胄,总归要回到原来的位置。陆暄心道。少时不知是好是坏的缘分,早就终结于那场离别了。
念祝辞的礼官长着一张喜庆的圆脸,偏偏在这种场合下极其郑重、一字一字地拖着音,平添了几分滑稽之感。贤王接过皇帝手中的七梁冠,陆暄远远看着,却不自觉地代入了长安的面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长安戴着,应当更好看的。”
她随即嫌弃地捶了自己一下——这简直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三进”之礼后,乐音又起,贤王朝皇帝跪拜,与众臣再相互行礼,便到了冠礼的尾声。散场之时,风吹旗展,百官也都面带笑意,离洛衡十步之内的都会再道句“恭喜”。陆暄伸了伸胳膊,刚要顺着人群离开,就被叫住了。
“陆将军莫急,”林庚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还有射柳宴呢。”
“原来是林常侍,”陆暄略一拱手,奇道,“射柳宴是皇室自家人的宴席,陛下也未说过冠礼之后我还要留在宫中……”
“是陛下的意思,”林庚一偏头,压低声音,“而且,贤王殿下也想让您去呢。”
陆暄往右一瞥,刚好看见被簇拥在人群中的洛衡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对上自己的目光时,使劲儿眨了眨眼,毫不吝啬地露出一排白牙。
陆暄觉得有点头秃。
“射柳”原是北方游牧民族在祭祀神灵时,纵马向柳树射箭的风俗,前朝便传入中原,流行于贵族之间,大尧建国后渐渐成为了皇家娱乐。“御、射”在六艺中占了两席,若是在射柳中拔得头筹,可谓风光无限,还能拿到御赐奖赏。
先帝也曾邀请陆炀来过射柳宴,刚满十岁的小陆暄看的热血沸腾,恨不得下场大展身手,无奈被老爹一把按住,眼巴巴地看了一下午。那次是靖王拿了第一名,陆暄清楚地记得陆炀笑着赞叹:“殿下前途不可限量。”
斯人已去,如今想来还有些伤感。
“到了。”林庚停住脚步,对着陆暄做了个“请”的手势。陆暄刚要迈步,林庚却似想起什么一样,“唉”了两次,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咳,将军,”他有些不好意思,放轻声音道,“您先等等,我去找件衣服来。”
陆暄莫名其妙:“啊?”
正午时分,天气也暖和了一些,她刚换下了参加冠礼的正式长袍,随便穿了一件青白相间的单衣,配着简洁的黑色腰带,袖口按照练武的习惯扎了起来。陆暄低头打量了一番,横看竖看都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这衣服衬的人肩宽腰细,十分精神,便给了林庚一个非常自信的眼神。
林庚:“……”
一炷香后,陆暄被三位宫人以迅雷之势完成了大改造——一个更衣、一个梳头、一个点妆。一头黑亮的长发被绾成高髻,饰以纯白的珍珠簪,配上一袭檀色长裙,让整个人都温柔了不少。宫女要“点绛唇”的时候,陆暄都快被那艳红之色闪瞎眼了。
等在门外的林庚也许是良心发现,终于救场道:“好了好了,快请陆将军出来,宴会马上开始了。”
今日这射柳宴说是“恰逢吉日”的皇家聚会,但人们都心知肚明,还是给足了贤王面子。一道入席的还有皇太后和后宫妃嫔们,几位郡王也携家眷落座,颇为热闹。陆暄只想悄无声息地进来坐下,没想到刚好碰见因为贪玩跑下台的小太子,一句奶声奶气的“陆将军”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陆暄只好捧出笑脸,和认识的不认识的诸位打了招呼。
好不容易安心坐下,她才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边环视四周。留给皇帝和皇太后的位子还空着,紧挨着尊坐的便是贤王与齐王了。洛衡正朝她看过来,笑眯眯地举了举杯,还比着口型,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夸张的三个字:“真、好、看”。
陆暄心中木然,但出于礼节,还是吝啬地还了一个大家闺秀般的浅笑,却刚好被抬起头的长安看到了。
长安先是一愣,随即朝陆暄微微颔首,便默默喝起了酒。洛衡偶尔和他说上两句,他便放下杯子仔细听,回上几句,再低头沉默。他面前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熙熙攘攘的一切。
他也换下了参加冠礼所用的长衣,穿了件黛色的窄袖圆领袍,低调地像要融入背景一般,和旁边的花孔雀兄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声“御驾至”让嘈杂声戛然而止,众人起身皆呼“万岁”,洛晋摆了摆手,笑着说了句“家宴,免礼”,宴会便算正式开始了。鲜果、点心和茶水早已摆好,随即端上来的是装在小盘子里的精致冷荤,接着是热菜和汤膳。
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原则,陆暄吃的十分尽兴,一点儿都没剩下。皇室家宴称得上山珍海味,但她也不是没吃过,只是想到边关的将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好用嘴里的滋味弥补一下。
她舀起一勺鱼汤闻了闻,觉得鲜香无比,刚打算送入嘴中,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了声“将军”,一个不留神全咽下去了,烫的嗓子一阵生疼。
“水呢水呢……”陆暄一手捂着嘴,一手去够杯子,没想到旁边有人直接递了过来。她转头一看,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眉清目秀,耳朵红红的,毕恭毕敬地双手端着杯子:“您请。”
听声音,方才那“将军”也是他喊的了。陆暄无奈地“唔”了一下,道了谢,觉得嗓子好些,才慢慢喝了几口。
这孩子的衣装打扮定非下人,也不是皇子。能来射柳宴的人里,武陵郡王的世子已年满十六,清河郡王家都是女儿,那便是乐平郡王的世子了。陆暄往右侧了侧,腾出一人的位置,拍拍凳子示意他坐下。那孩子先是露出惊喜的神情,随即竟行了个军礼:“陆将军,我叫韦晟,我,我……我特别崇拜您!”
陆暄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刚喝下的水喷了一袖子。
不远处,长安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随即低头抿了一口酒,嘴角往上弯了弯。
韦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情大起大落,从惊喜变成惊慌:“您,您……”
“没事儿,世子请坐吧。”
乐平郡王是为了贤王冠礼才来的京城,应当不会和皇帝一样为了什么目的让小孩子过来缠住自己,这么一来,韦晟就是个实打实的崇拜者了。想到这儿,陆暄难免莞尔,用逗孩子的语气道:“世子长大了想做什么?”
这话可是问到了点子上,韦晟眼睛一亮,挺起胸膛:“想像将军一样,为国执剑!我……我常听您的故事,还看过将军的画像,您比画像还好看!”
谁都不会拒绝童言无忌的赞美,陆暄把眼睛笑成了弯月。
“老四,看什么呢?”洛衡好奇道。
长安单手端着杯子,一动不动地呆了好久,闻言忙轻咳两声,掩饰道:“没什么。”他又担心洛衡顺着自己方才的目光看过去,转移话题道:“这宴快结束了,我等着看三哥在场上大展身手。”
洛衡哈哈大笑两声:“你啊,别整天摆弄花花草草,吟诗作画的,多出来骑骑马,晒晒太阳,也省的一年到头两三个月都在家病着。”
长安笑了下,没说话。他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即便是微微一笑,也十分明显,能把整个人疏离的气质都压下去三分。
不一会儿,林庚便带着一众宫人撤下琴鼓,摆上了箭靶。宴台之下便是射柳的场地,女眷们不必移动即可观看。马匹也被牵了过来,为首的一匹前蹄来回刨地,似是跃跃欲试。
“今日射柳,朕就不上场了,”洛晋起身笑道,“诸位尽可一试。”他朝林庚点点头,林庚会意,向前迈了两步,朝众人解释道:“上场者先射箭靶,前三甲再以柳为靶,射断柳干后,驰马接断柳在手,执柳干多者胜。”
在场的郡王和小辈们纷纷起身,长安也站起来活动手腕。洛衡问道:“老四,身体吃得消吗?”
“谢三哥关心,我尽力便是。”长安淡笑,行至台下,拿起了架子上的长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参考《冠义》
射柳每朝每代不太一样,文里是综合参考自己编的,莫要当真=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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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