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遥的脸皮到底还没厚成一堵墙,陆暄入宫未归,他在将军府实在留不下去了,只好悻悻与严伯道别,本想在客栈呆上几日,却改不了公子哥儿的臭毛病,选了全京城最贵的一家“瑞海苑”。入住当晚买酒的时候,白遥就被几个想要跟他套近乎的小官认了出来。这些人过于“有眼色”,恭维之声都传出街了,他怎么“嘘”都不管用。
白府做事雷厉风行,可怜的白少爷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轿子抬回了家。
第二日,白遥在宫里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众想要与他攀亲——不,是想要与他老爹结为亲家的人,根据打探好的消息,小心翼翼地溜到了清颐殿。
清颐殿并不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庭后院拾掇的一点都不含糊,殿门外也有侍卫守着。白遥只好自报家门,一只脚抬到半空中,往里一看,笑的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陆暄居然在教小太子打拳!
“哎,对,就是这样。这个动作呢,是有兵器扫过来,你就跳高点,躲开进攻,然后落地顺便砸拳解决另一个敌人……不不不,这样子,这样做……嗯,这个是,掏大腿,让他失去平衡的一个摔技……”
“陆将军,”小团子奶声奶气地问道,“为什么要掏大腿?这不雅观。”
白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自然知道陆暄教的是一套“掀波逐浪”——名字气派,但不过是强身健体用的花架子,没什么实战用处。陆暄自然不能让金枝玉叶的小娃娃出岔子,估计是选了个简单又能唬人的,但没想到小太子学的有模有样,还用皇宫这套“仁雅”反驳起来了!
陆暄露出了牙疼的表情:“打架是用不着雅观的……哎,不对,作为太子,是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礼仪的,要不殿下别学了,咱们去吃枣花糕?”
两人身后的石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巧而精致,有些盘子上依然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做好送来的。
小团子也许觉得自尊心受挫,一撇嘴,眼见着要哭出来了——太子的眼泪是真的比金豆还要金贵,陆暄只好蹲下来,努力用最温柔的语气哄道:“没事没事,殿下愿意学,咱们就接着来,啊。”
白遥惊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认识陆暄这么多年,从没见她这么讲过话。随即,他又暗搓搓地在心里记了一笔,等下次打嘴仗说不过的时候,就拿这事儿怼回去,杀伤力绝对不亚于一排精锐。
结果白少爷的美梦还没编织完,就被一道如刀的眼神切碎了——陆暄叹气的时候偏了个头,把他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尽收眼底。白遥连忙大步迈入院子,一边掩饰着咳了几声:“见过太子殿下,陆将军。”
小太子自然不认识这位不速之客,含着哭腔“哼”了一声,算是给面子,然后便迈开小短腿跑去吃枣花糕了,等在一旁的侍女急忙弯下腰帮他。
陆暄从地上站起来,如释重负地伸了伸胳膊。白遥捏着嗓子,低声道:“将军辛苦,辛苦……哎哎哎,我可是一片好心,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来看看你活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陆暄也压低声音,把假装要劈过去的手掌收回来,“这么长时间,足够那位在将军府方圆十里安插一排眼线了。之后你注意点儿,别被套进来,盯着白家的眼睛也不少。”
“嗯,”白遥点头,随后露出严肃的神情,“玉棠说,昨夜她带人在京郊发现了不寻常的事。”他把声音压的更低了些,确保只有面前的人听得见,“雨后泥地上有马蹄印……但不能确定是什么马。”
“什么马……不知道,”陆暄突然转移话题,挑眉笑道,“白公子,最近要做谁家驸马了吗?”
白遥咬牙切齿地回笑一声,不知是该感叹陆暄料事如神还是自己交友不慎。但他看见陆暄眼睛一垂,又略一低头,才发现咬着枣花糕的小团子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顿时心领神会,不忘往自己脸上贴一把金:“都怪我丰神俊朗,引得姑娘们芳心暗许,无奈家父……”
陆暄:“……省省吧,别带坏小孩子。”
片刻后,白遥化身知心大叔,陪着小太子吃起了枣花糕,一边满足地叹道:“青宫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不是青宫,”陆暄双臂环抱站在一旁,“是贤王送的,每日不断,还不重样。”
白遥差点被一块枣花糕噎住:“贤……贤王?”
陆暄没回答,她走到石桌旁,从地上拎起一个木制的盒子。这盒子做工不算精致,也不像是宫里的物件,一打开,只见里面齐齐地摆着六只金黄色的酥松点心,上面撒着点点芝麻粒,单是看着、闻着就令人食欲大盛。
白遥眼睛一亮:“这不就是你说的,那什么,在永宁河桥上卖的‘一口酥’?”
在北月关的时候,有一次白遥生病烧了三天三夜,除了水什么都咽不下,军医都怕他撑不过去。陆暄倒好,坐在他床边讲了一个时辰,绘声绘色地说尽了京城的种种美食,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站在后面的小兵渐渐忘记了担心白副将,只觉得帐子里香气四溢,口水都流下来了。
按理说,白遥应该直接晕过去,以示对这种不着调的朋友的抗议。但他这个不争气的,听着听着,肚子居然实诚地叫了起来,当天晚上就吃下了一碗白粥,七日之后又成了活蹦乱跳的好汉。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永宁河桥上一位老妇卖的“一口酥”,据说是祖传手艺,只要出摊,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卖光。
永宁河离京城中心有点距离,陆暄说,自己为了吃到“一口酥”,天不亮就起来骑马狂奔过去,白遥深感自己纨绔水平离当年的陆姑娘还有十万八千里,决定洗心革面,向其学习,早就将“吃到一口酥”列入了回京必做大事。
陆暄给小太子拿了一块,把盒子塞给了白遥。白遥忙咽下枣花糕,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心里大喊:“果然,不负我一年之期!”
他吃着吃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儿——知道陆暄喜欢一口酥,又愿意花这么大功夫去买,还能送过来的人……
“这,这也是贤王送的?”手里的酥顿时不太香了。
“不是,不知道是谁,”陆暄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垂眸顿了一下,“是个宫人送的,问不出主。吃完了自己收拾。”她随后转向小太子,仿佛换上了另一张脸,双眼一弯,甚至笑的有点甜:“殿下,这位白将军打拳可厉害了,他会教你‘雅观’的动作!”
小太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白遥度过了痛不欲生的一上午。
次日便是贤王冠礼了。这是太史局花了好些功夫选定的吉日,天还没亮,一众人便忙成了陀螺。陆暄一大早便依着宫人的指示站在了武官之列,天还有点凉,站在一起的难免互相寒暄,问候一下穿的够不够厚,再夸几句贤王主角儿,陆暄戴着假笑面具,与这群单纯对陆家后人好奇的新官儿,和别有心思想来攀几句话的老狐狸们周旋甚久,觉得十分疲惫,无比想念软和的枕头和暖和的被窝。
百官渐渐到齐,乐师也已经调好弦鼓钟乐,众人安静下来,不再多言。
“尚书令看起来身体还不错,”陆暄一边观察,一边神游,“他身边的是……温茂,可惜不能私下见见,让他多批点粮食军械……”
“贤王来了!”身旁一人低声道。
洛衡目不斜视,迈着缓慢而有力的步子,从殿门一路走向高台。他收起了平日里随性的模样,在华服的衬托下显得成熟了不少。众臣躬身致意,陆暄也连忙弯下腰,却突然瞥到一个人,顿时一怔。
贤王身侧除了陪同的宫人,还有另一位亲王——
他皮肤很白,在日光的映照下,甚至有些苍白了,那眉目却十分英俊,带着未褪却的、干净的少年感,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薄唇,又将那几分少年感压住了,整个人变得不近人情起来,加上宽袖长衣,又衬出了一丝孤傲。他不曾转头四望,一直朝前看着,似是无比专注,眼神里却有几分出世的漠然。
太久不见,陆暄竟一时看呆了,直到身旁的武官拍了她一下,才慌慌低下头。
就算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重逢,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表面的平静下还是惊涛骇浪。陆暄闭上眼,竭力平复心跳。奇怪的是,离的这么近、这么近,漫长的思念竟变本加厉地席卷而至,令人无法抵御。
“长高了。”陆暄心想。
她又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记忆里那个不爱说话,笑起来却带着酒窝的男孩一点、一点黯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在高台旁站定,目送兄长登上台阶后,抬眼远望的人。
是大尧的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