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遥闻讯赶来的时候,正看见张隽书趴在武场的地上恸哭,有两人站在他身后,劝也不是,扶也不是。他双手不住地捶地,发冠也掉了,衣服上占满尘土,身旁是尚未干透的血迹。自古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悲哀,白遥远远地叹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因伤口致命,张逢瑜在太医来之前便咽了气。事出紧急,他的尸首立即被刑部收敛看管起来,除了于大年,其余考生一概回家等候安排,而陆暄、冯逍则被带到了高映之屋中,不一会儿,温茂和刑部尚书荆云也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值守的侍卫见人都齐了,便互相使了个眼色,关紧了门。
白遥躲在柱子后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温茂等人一一走出,皆是一脸愁容,急急地处理分内之务去了。陆暄跟在最后,低着头,显得有些丧气。夕阳下沉,余晖照在脚边的石阶上,温暖地不真实,她呆呆看了片刻,听见有人叫自己,才转身去看。
“怎么回事儿?”白遥担心地问道,“高大人说什么了?”
“高大人已经派人告诉陛下了,”陆暄低声回道,“于大年关押入狱,武场被封,荆云要带人再查一查。若是按冯逍方才的供述,于大年算是失手杀人,在场的不少官员也看见了,都这么讲。兵部办事不当,让考生死在了武场,要担责任。”
“你呢?”白遥追问道。
“今日没说什么,”陆暄摇了摇头,“但让我回去等着,定是要追究的。”
白遥长舒一口气:“比我想象的要好,起码还能回去等结果。我以为你就这么被困在这儿了,张隽书那些兵部的人再闹一闹,别说一个月,一年都回不了北月关。”他见陆暄只顾着往前走没回话,心想是不是自己太不近人情,忙补了一句:“只是可惜张逢瑜了,那么年轻。”
陆暄脚步停了一下,半晌,才转身道:“跟我来。”
两人悄悄绕路行至偏殿围墙上,从这儿刚好能看见武场,剩下几面旗子还未撤掉,迎着风飒飒而动,甚是萧索。刑部查案官员们脚步匆匆,荆云站在考官席位旁,正与前来报告的人说着话。
“从左往右数,第二排第三把刀,和于大年当时用的一样,”陆暄示意白遥看过去,并拉开了一段距离,以手作刀,比了个向前的姿势,“他拿刀刺过去的时候,离张逢瑜有这么远。”
白遥一震:“这样造成的致命伤……”
陆暄收回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不像失手,而是故意的,甚至练过。而且,这个于大年你见过的,那晚在酒肆骂张逢瑜的壮汉,还记得吗?”
“竟然是他!”白遥惊道,“那,是于大年与张逢瑜有私仇,特意来武场报复?”
“我没有证据,”陆暄皱眉道,“若要寻仇,为何不在外面解决,要闹到宫里?于大年是蜀州人,也是层层考上来,才有资格到京城参加武举的,他一介布衣,花这么大功夫,若是没有与张逢瑜分到一组呢?岂不是白费心思?”
白遥环抱双肘,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这个于大年只是一颗棋子,背后说不定有人在推动这一切?比试分组是当场抓阄,那冯逍也很可疑,说不定是兵部后院起火,烧了自己人。”
“是,”陆暄道,“但于大年杀人是事实,本就不占理,温茂和张隽书关系密切,于大年如果等着定罪,横竖都是死。宫里的事情,只能盼着高大人和荆云找到些疑点了。”
白遥点点头,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宫里的事情?怎么,你还打算……”
“今晚,”陆暄看向武场,低声道,“我去探探消息。”
白遥语塞,他家头儿就是没事也要揽事,作为一个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泥菩萨,还非要过江。他未腹诽完便被派好了任务,陆暄转头道:“老白,你能不能动用关系,查查于大年的住处?或者去刑部牢里见他一面?”
白遥:“……您可真是太高看我了。”
接着,天生老妈子命的白遥苦口婆心地劝了陆暄一路,还得压低声音不要被闲杂人等听见,虽然知道她所决定的事情十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还是拿出了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精神叨叨个不停。直到迎面遇见张隽书,白遥才缄口行礼,一抬头便看见他苍白的脸,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毫无生气。
“张大人,”陆暄轻声道,“节哀。”
白遥也跟着安慰道:“张公子也会希望大人好好的。”
张隽书双手还在微微颤抖,勉强挤出一丝表情,哑着声音道:“多谢二位了,我去接逢瑜回家。”
白遥没唠叨完的话一下子被憋了回去,张隽书离开好远了,还是觉得心里堵的慌,突然对陆暄要查清楚此案没了意见。
少年郎最是鲜衣怒马,枯萎也最令人扼腕。
“张逢瑜年纪和齐王殿下差不多,”白遥心里叹道,“怕不是因为这样,晚舟才放不下罢。”
时隔数日,陆暄终于又回到了将军府,严管家早已备好了饭菜,陆家人丁寥落,陆暄又不介意什么主仆之别,便与严伯、玉棠一并用了饭。
仅从府门外走入卧房,陆暄便发现了两个生面孔,她不动声色地记着,深深地朝身旁的玉棠看了一眼。玉棠心领神会,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与陆暄一同进了房间。
“我何德何能,”陆暄自嘲地笑道,“要那位这样防着。”
“我会和严伯说的,将军放心,”玉棠稳声道,“您方才说今夜要出去,需要我……”她压低嗓子,比了个交换的手势。陆暄笑着点了点头。
是夜,玉棠换上了陆暄的衣服,在她的卧房中睡了一晚。陆暄则避过守卫,悄悄翻出院墙,在两条街之外与白遥会和了。
“我可真是舍命陪君子,”白遥一看见她,便苦着脸道,“出来的时候刚好被看见,这会儿我爹估计已经知道了,好姐姐,明儿能收留我吗?”
陆暄大概以为全天下翻墙都和自己一样轻车熟路,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说他蠢,顿了顿,才道:“你爹又不会真打断腿。说说,查到什么了吗?”
白遥对不知感恩的队友翻了个白眼,道:“我托人查了兵部备案,今年从蜀州来的武举考生一共只有两人,于大年与另一人并不相识,是各自抵京。他上报的住处是‘九里街’,没有家人或朋友同住。”
“‘九里街’?”陆暄略有些惊讶,“那不是……‘鬼市’?”
白遥点点头,有些期待地问道:“还去吗?”
说不定可以回去睡觉了。
结果陆暄二话不说,提剑便走。白遥无奈地叹道:“我真命苦。”腿脚却动的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往西而去。
“九里街”位于京西,是贫民聚居之处,不是什么招人待见的地方。也正因如此,一些外来的人选这儿落脚最是方便合适。九里街有数条曲折的小巷子,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也滋生了不少地下交易,到了晚上,这些不安分的人便蠢蠢欲动,活像见不得光的鬼魂。因此,九里街也被人称为“鬼市”,胆子大的,还会来碰碰运气,来买些明面上买不到的东西。
陆暄小时候成日在外面玩,混迹街头巷尾,听了不少鬼市的故事。若不是陆炀有先见之明,一看见她过了西边的隋水河就派人抓回来,陆暄或许还能成为鬼市的常客。仔细算来,这九里街她也只成功来过一次,也没遇到什么牛蛇鬼神,反而看见了不少衣衫褴褛的乞讨之人,便把身上带的钱全送了出去。
白遥边走便环顾四周,街旁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有的屋檐掉了一个角,也没人顾得上修。偶尔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也十分昏暗,看着像是价钱低廉的蜡烛。一阵夜风袭来,冷飕飕的,呼呼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回荡,确实有些像鬼魂的哭嚎。
“于大年好歹也是被州官举荐的,”白遥奇道,“怎么会住到这儿?他武艺也算拔尖,若是授个一官半职,举荐之人也少不了好处,不至于连来京住宿的盘缠都给不够……”
“嘘,”陆暄突然听见了些动静,打断道,“左前方,有人声。”
“你又不是属兔子的……”白遥随口道。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到陆暄耳力极佳的原因,便默默地把后半句“耳朵那么好使”咽了回去。
陆暄没在意,专注地看向前面,手握住了剑柄,缓步朝前走去。
人声是从地下传来的,靠近街角的地方,有一个通行的入口。陆暄与白遥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下了台阶,脚刚踩在平地上,便有寒光一闪,陆暄忙向后躲闪,拔出归尘剑挡住了对方的武器。白遥也拔出剑来,谨慎地横在面前。
对陆暄出手的是个高瘦如麻杆儿的男人。见来者不是什么软柿子,他便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二人。
“呦,新面孔,”“麻杆儿”道,“说吧,来干什么的?”
他话音刚落,几个高矮胖瘦各异、打扮形形色色的男人纷纷提着武器走上前来,颇有围攻的意味。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一位朋友。”白遥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朋友?”“麻杆儿”一斜眼,“看你这样子,是官家人吧?”
白遥一抖,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顿时叫苦不迭——他今日入宫,家里仆人特意给少爷戴了块玉佩,戴着这玉佩来到九里街,简直是把自己烤熟了,撒上孜然,再往狼群里丢。
“兄弟们,上!”
陆暄立刻一横剑,还未出手,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且慢。”
“麻杆儿”眼睛一亮,语气都变了:“四爷,您怎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