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云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朝前几步,双手递给了皇帝身旁的常侍,那人恭恭敬敬地回到殿上,呈给了洛晋。整个过程异常安静,参与朝会的官员几乎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洛晋一张一张地把卷轴中夹的纸掏出来端详,脸上喜怒莫辨,抬眼朝张隽书看去。
“蓬安郡丞,熙和元年八月,收取蓬安商贾高氏贿赂一千两,使其子出狱,往罪不咎。”
张隽书一怔,不远处的温茂也是一怔。
“十二月中旬,至蜀州刺史私宅,送玉琥珀一对……”
张隽书反应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如同水洗,背后已然湿透了:“陛下!这些……是何来历?许是伪造的!”
“张爱卿慌什么,”洛晋淡淡道,“朕没说是真的。”
然而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看的是什么有趣的本子,一页一页地念了下去。殿下立着的一部分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看看张隽书,再意味深长地看看温茂。
洛晋念至“与京城”三个字时,到底给兵部一把手留了些情面,把后面的跳过去了。温茂则是悟出了脸皮厚的真谛,心里恨不得把张隽书扔进油锅翻滚八百遍,却面不改色,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荆爱卿啊,”洛晋念完,“你如何证明这些东西的真伪?”
荆云:“回陛下,臣有人证,若是深查下去,必有定论。”说罢,他抬头看向洛晋,见他点点头,便朝殿外道:“带上来。”
两个刑部官员一左一右,引着一个穿着囚服的壮实男人上了正殿。张隽书早已慌神,试图反驳道:“罪人这样面见圣上,大有不妥,荆大人……”
他话未说完,那男人目光如刀,斜斜地剜了一眼。张隽书惊道:“你怎么没死!”
荆云:“此人便是于大年,昨夜在刑部险些遇刺——张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隽书面如死灰。
于大年跪下,朝圣上行了礼,便不再多言,文武百官在他眼中仿若空气。陆暄看见他那脖颈上有一道血印子,若是再深几寸,定是性命不保。她不由得心叹:“还好赶上了。”
荆云接道:“此案牵扯破多,臣请移交至大理寺细审。”
洛晋:“准了。”大理寺卿闻言,忙上前一步接旨。只听洛晋又道:“虽说武举出了岔子,但总不能寒了天下考生的心,该放榜就放,武状元顾昭朕此前已经钦定了。为了避嫌,张爱卿就先回家歇着吧,若是兵部人手不够,就让顾卿过去。”
温茂在一众“陛下英明”的应和声里终于黑了脸。
陆暄长舒了一口气。洛晋没有明说,却在散朝后让林常侍过来安慰了几句,说大理寺定案会还她清白云云,意思就是“这事儿暂且和你没关系了,去玩儿吧。”陆暄谢过,觉得阳光都比昨天好上许多,的确是放风的好日子。
她低哼着小调出了宫门,正打算四处走走再回府,突然看见宫墙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安一袭白衣负手而立,远远看去仿佛入了画一般,沉静而动人,像是在等着谁。他看见陆暄的时候,嘴角一扬,酒窝露的恰到好处。
陆暄恍神之间,长安已经行至她面前了。
“听闻今日朝会处理了武举的事情,”长安低声道,“我有些担心姐姐。”
“没事了,”陆暄笑道,“刑部交给了大理寺,人证物证俱在,几日便可定案。”说罢,她突然想道:“长安……他不会是特意在等我的吧?”
长安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样:“我是在等你。”
陆暄抬头一看,见长安的眼神竟无比认真,温柔都快要溢出来了,猛地想起了昨夜不可告人的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赶紧绕开话题:“难得天气这么好。”
长安笑道:“是,家里的花开了,姐姐若是有空,不如去看看?”
仔细想来,陆暄竟一次都没踏入过齐王府。那府门简简单单,貌不惊人,若非御赐牌匾证明着亲王府的身份,恐怕路人会以为这不过是大户人家闲宅罢了。想到花孔雀贤王的气派府邸,陆暄有些不忿,不由得生出一丝打抱不平的心情。
而推开府门的一瞬间,陆暄便惊呆了。
长安把前厅后置,留出一片空地,设成了一个巨大的园子,盎然春意扑面而来,空气里浮着清甜的花香。甫一进门,离人最近的是几株桃树,满枝皆是淡粉色的花苞,偶有一两朵已然盛开的,似是在探出头好奇地打探着来客。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往前走,略一弯腰便能细赏海棠幽姿。园子东侧还有一池春水,覆着碧绿的莲叶,可想夏日花开,又是别有一番景象。陆暄行至廊下,见那弧形窗似有江南园林框景之意,窗外斜斜地挂着几排藤萝,和木栏相映成趣。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长安,对方只是笑着:“姐姐喜欢的话,不如常来。”
这园子虽称不上仙境,但比起黄沙大漠,也是多年难得一见的风景了。陆暄兴味盎然,来回踱步,遇上不认识的品种,便问上长安几句。长安竟对花期、种植、布景皆了如指掌,陆暄惊道:“这园子平日是你自己打理吗?”
“大多是,”长安笑道,“府上仆人不多,也没几个人爱摆弄这些。”他说话之时,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竟落在了他的肩上。随后,又飞来几只蝴蝶,围着长安盘旋,仿佛只有他是值得驻足的鲜花,而一旁货真价实的大姑娘只是空气。
陆暄不由得在心中咂舌。
陆家的将军府若不是有严伯打理,按照陆暄自己懒得收拾的性子,定会荒凉到猫嫌狗不待见。她想了一路长安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应当比将军府干净、明亮许多,却没料到这位亲王俨然活成了花匠。他俯首轻托起花瓣的样子若叫年轻姑娘们看到了,不知多少人当下就想抛弃人间喜乐,变成齐王手里的花。
长安忽然道:“姐姐稍等。”说罢,他轻轻拂了拂袖子,转身走进书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纸笔。他把宣纸摊在廊下的木桌上,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陆暄由着他去,笑了笑,便自顾自地继续闲逛了。她倒不是对风雅之事全无兴趣,正相反,她那位亲爹,活在金戈铁马传说中的陆炀将军一回京城便判若两人,品评字画头头是道,纵马赏花从少不了他。这些名流之道,陆暄只是学的不用心,但耳濡目染,也比寻常人略懂几分。
学的更用心的,显然是长安。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收起笔来。陆暄好奇地凑过来看,顿时一愣——那画上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女子戏蝶之景。画中人眼尾上扬,一颗小痣轻轻点上,竟有些俏皮的少女灵气。她穿的并非绫罗绸裙,而是男式长袍,飒然而立,与花簇的妩媚呼应,竟毫无违和感。
“好啊,”陆暄装出生气的样子,“你这是在嘲我?”
长安笑道:“家里蝴蝶不懂事,只好作画赔罪——姐姐亲自题诗如何?”
陆暄心情正好,应的爽快,下笔前才犹豫顿生。长安这画虽是即兴之作,但构图、落笔皆看的出功力深厚,题诗是锦上添花,但让陆暄的狗爬字去题……
恐怕这画以后就不能看了。
“还是你来吧,”陆暄道,“嗯,就写……‘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长安一顿:“为何写这句?”
陆暄笑道:“若是小时候,可能就写‘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了。”
只是现在,东家蝴蝶飞不到遥远的西北,白骑少年早就化作黄土,魂散天地了。
长安沉默片刻,突然道:“我帮姐姐写。”
陆暄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帮”,右手便被长安的手轻轻握起来,她浑身一颤,昨夜的梦又猝不及防闯进脑海,狠狠地闭了闭眼。
长安并无反应,只是轻声道:“我刚开始练字的时候,姐姐嫌我写的不好,便手把手地教……”
数年过去,流落民间的天潢贵胄已经是一手好字,养尊处优的女公子被扔到边关吃沙子,和琴棋书画一刀两断,还不如少时因为怕挨板子仔仔细细写的好呢。
陆暄干笑:“哈,哈哈,不敢不敢,殿下现在的字放在街上卖也能养家糊口了。”
她随即便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万遍。在梦里轻薄长安本就是不可饶恕的事情,怎么白日里清醒着,还在胡思乱想?
于是,内疚的陆将军乖乖坐着,任凭长安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地题完了两句诗。
只是,长安的手很好看,手指细长却有力度,指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虎口处有拿剑形成的细茧。陆暄一边走神,一边想,这到底是双心甘情愿种花作画的手,还是另有隐情,如她先前所想一般,拳下握着无尽的委屈呢。
东家胡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李贺
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释文珦
白骑少年还没出场=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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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