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送走陆暄,把纸笔收好返回屋中,已是酉时了。他盯着那两句诗看了好久,轻叹一声,才小心翼翼地把画纸卷起来,打开柜子放了进去。齐王脾气甚好,只是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宝贝画,因而那柜子平日里无人敢动,都是他自己打理。
这屋子十分安静,静的叫人心生妄念。
长安本已将柜门关上,又回头打开,指尖在那几幅理好的画卷上点来点去,最后取了中间那幅。画卷缓缓打开,只见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子骑马的背影。画中夕阳西沉,天空如同被血色染红,那女子身披黑色轻甲,一手执长剑,一手握缰绳,脊背挺拔如松,毫无回首眷念之意。
长安怔怔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琉璃灯忽地灭了,他才把画放下,添了些燃料。
那一柜子的画,都是同一个人。有她蹙眉伤怀的样子,挑眉轻笑的样子,吃饭的样子,练剑的样子。有的场景他见过,有的只存于漫长的思念引发的想象之中,他把这一点一滴都收捻起来,仿佛如此,京城里的长夜便会少几分孤寂,午夜醉酒,也少些反侧辗转。
“日日盼着你回来,”长安低声自言自语,“但京城已经不是少时的样子了,或许……在边关,会更好呢。”
陆暄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这几日她过得舒坦许多,该报告的报完了,该见的人都见了,哪怕心里犯嘀咕,也在面上客客气气地打发掉了。严伯瞅着,这待不住的小将军恐怕过不了几天,就要再回北月关去。毕竟述职也不能一述一两个月,掐掉路上奔波,那一年到头,还有多少日子是好好干活的?
再说了,她离的远一点,洛晋眼不见心不烦,对那块兵符的惦记说不定还少一点。
大理寺做事干净利落,甚至派人在几日之内快马加鞭,在蜀州监察那里取了证。张隽书在劫难逃,还未尝尽丧子之痛,便要为早年那些龌龊之事付出更大的代价,收监问斩了。温茂也栽了个大跟头,因识人之误失职,禁足三月,罚俸一年。这案子基本水落石出,只待整理卷宗、给皇帝过目,便算收尾。
白遥四处找人,说尽了好话,终于给于大年戴上了将功补过的帽子,从牢里捞了出来,为此还和白尚书又吵了一架。白大人不知自家儿子为何没被军营磨出些气概,反倒为了个布衣之身不惜得罪自己在官场的帮手,简直是妇人之仁。
“一开始是你不让插手的,”陆暄一边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一边损道,“最后倒好,善心如洪水,都快把你家淹了——好不容易回来见见白大人,干嘛闹那么僵呢。”
白遥也抓了一把瓜子,没好气道:“说的跟你不会管一样。行,你向着白大人,他不让我回北月关,陆将军,你另请高明,替了末将的位子吧。”
陆暄摇摇头,觉得白遥离京,肯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于大年九死一生,出狱后再三拜谢,回到九里街,被小容一个巴掌扇过去,都快傻了。随后,小容边哭边骂,就这么当众表了白。于大年彻底傻成了一只木鸡,干巴巴地哄了半天。送人过去的陆暄和白遥纷纷觉得没眼看,悄悄溜走了。
“听说小容姐想和于大年回蜀州老家,”白遥道,“哎,他那个样子,就算心里有意,短时间也不好接受,毕竟过去不是那么好忘的。只能想着好事多磨,好人平安了。”
陆暄笑笑,蓦的想到张逢瑜,忍不住心酸道:“人各有命数吧。”
白遥:“只是可惜,本来是去见四爷的,于大年和小容那场面太尴尬了,我都不好意思再往里走……哎,晚舟,你当真不考虑他一下吗?”
陆暄:“……”
白副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日渐精进,炉火纯青。
陆暄心里有重重放不下的事。但贤王与军马,她无力深探,只能先告诉高映之。高映之即便看皇帝做的有些事不顺眼,但事关国本,他定不会容忍贤王兴风作浪。
再者,她放在京城的眼线,一直在查恩师谢文襄的埋骨之地,与其后人墨离的下落。但这事儿也不是查了十天半月,而是一年两年都毫无线索。陆暄心里梗着一根刺,但扎的久了,连滴血都成了习惯,也没指望着今年回京事事顺利,只是让玉棠告知密探继续盯着,有信来报。
陆暄回北月关前,想尘埃落定的,一是四爷,一是长安。
四爷在于大年一案里帮了这么多,陆暄还没来得及好好道谢。近日她在京城四处游走,听知情百姓所言,四爷的确是一个善人,没做过什么打家劫舍的恶霸行径,反而暗中帮了不少普通人。陆暄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三教九流,脾性各异,大多数人能被一个地头蛇降服也不容易,就目前收集的消息来看,四爷居然还对京城治安有点正面贡献。
陆暄想再去九里街一趟,却没想好什么由头,真是愁煞人。
想到长安,陆暄就更头大了。
四年前她确实有年轻人的气性与骄矜,离京的时候,想着长安在宫里定不会有事,便走的干脆而无情。可是人在西北,午夜梦回少时温馨之景,还是熬不过摄人心魂的思念,也总以“堂堂亲王,何至于我来担心”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
可这次回来,陆暄却隐隐觉得,长安的处境并不算好。他自小便是个只进不出的闷葫芦,也断然不会和自己诉苦。若是她这样回北月关了,长安遇到点事,也是鞭长莫及。
陆暄想着想着,头真的疼了起来,眼前的白遥也越来越模糊。她使劲儿眨了眨眼,试图扶着桌子站起身,白遥才停止了一通媒婆似的叨叨,紧张道:“……要喝药了?”
“嗯,”陆暄道,“玉棠在门外……叫她一声。”
白遥立刻出去,跟玉棠交代了一声让她煎药,回屋后也不管陆暄还看清看不清,直直地盯着她,脸丧的跟苦瓜一样:“一直这么吃药也不是法子,要不这次在京城,多找些大夫看看?上次在九里街,不是听到有人说到‘司徒神医’么?”
陆暄沉默了一会儿,道:“算了,快走了,在京城掩人耳目太麻烦。”
不过是煎药的功夫,陆暄的眼睛便完全看不见了。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四年,第一次发作是在巡营之时,年轻的将军靠着祖荫庇佑,还远未在军中立足,多亏陆炀的嫡系尹慕将军替她撑着,又找遍了西北的大夫,好不容易才配上了一副药。
服药后虽然头痛欲裂,但确实见效了。陆暄喜出望外,仗着年轻没当回事儿。谁知第二次发作,竟是在一次小战斗中,敌军就在身旁,她骑在马上慌了神,若非亲卫舍命相救,早就被砍刀伺候了。
那亲卫名为玉初,是与玉棠一同长大、情如亲姐妹的朋友。自那时起,与陆暄几乎形影不离的两个亲卫只剩下一个。在陆暄的极力坚持,和几乎是暴怒的呵斥下,玉棠再没上过沙场。
她为此在眼盲的情况下不知死活地练了三日剑,是脱力晕在武场,被抬回去的。好在,多年苦修,如今就算是全盲,陆暄也能凭借极其敏锐的听力和感觉撑上一段时间。
后来那大夫说,这不是疾,是毒。
尹将军和大夫在屋内商谈,却不知陆暄已经走到门口,只是尚未推开门,听了个一字不漏。
陆暄自陆炀出事便被关押在宫内,这毒是谁下的,她再清楚不过。从那一日起,“归尘”剑变得烫手起来,尤其是那代表大尧的朱雀印,总是让她想到先帝慈爱的面容。
一代君王,一个老人。
“吱呀”一声推门响后,玉棠端着煎好的汤药小心地走了进来。陆暄对苦味早就习惯,面不改色地喝了个干净。
玉棠:“将军……有一事,那药似乎被动过。”
药劲发作,陆暄太阳穴疼得厉害。她没仔细想便低声道:“不是跟严伯说是从北燕得来的养生方子吗,许是后厨的人动了。”
玉棠也没再多问,扶着陆暄歇下,依旧尽职尽责地守着门外,但心里还有些疑虑。她与后厨之人相熟,觉得没有谁会擅自拉开那放药的柜子。而近日来过后厨的人……只有齐王殿下。
谁也不知道,那药恰在白遥提到的“司徒神医”手中。
“试出来了么?”四爷问道。
在九里街地下走廊的药房中,一白纱遮面的女子正与四爷隔桌相对而坐。她面前的手帕里,是混在一起的当归、杜若、土茯苓,还有些暂且叫不上名字的药粉。
“这几味药确有调理之用,”那女子道,“但放在一起煎,恐怕是为了解毒。”
四爷一愣,脱口而出:“什么毒?”
女子摇摇头:“这得见了病人才能知道,四爷说是朋友,可否带来一叙?我定当竭力。”
四爷沉默良久,道:“我再想想办法。”
那女子未见四爷有过如此情绪,觉得这位“朋友”恐怕不是寻常人,但她极会察言观色,只是点点头道:“药先放这里,我再查查医书,看能否找出头绪。”
四爷心绪烦乱地谢过,又道:“近来尊主如何?需要新药的话,知会我一声。”
女子道:“多谢四爷,天气转暖,且近来并未下雨,主上好多了。”
两人简单道别,四爷便离开了九里街。而那女子则离开药房,朝对面的石门走去。
陆暄此前经过,便判定这里有不同寻常的机关,果真不假。女子分别扭动石墙上的八个阵眼到某个角度,只听“咔哒”一声,石门解禁,缓缓打开。
“主上,”女子颔首,微微一躬身,“司徒雪迎有事相禀。”
是的!就是第一章弹琵琶的雪迎!
副本一差不多到这儿了,让我们继续打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五)